再见阿尘

大约十年前,我在香港读研究生,回老家过暑假的那个下午,突然间的,感到左太阳穴里被蜜蜂蛰了般的刺痛,接着胸闷,心悸,天旋地转,像什么人用一块黑布把我的整个世界都蒙上了。我摸着墙壁,踉跄着挂了120,那边说救护车没多余,建议向人呼救。我没给身在旅顺的父亲打电话,而是爬到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推门,随即意识便断了闸。再醒来时,嘴和鼻腔都堵着管子,模模糊糊看到三四个人影,一张脸。那脸枯黄干瘪,像发霉了的豆腐,黏着些草灰般的胡渣,我从喷着口臭的呼气里,识出那是我父亲。

父亲说,我能醒来实属奇迹,谁也没想到,病根源自幼儿园的一次冲突——我和一男孩争抢积木,把他堆了1个小时的杰作推到了,跟他打起架来,他拿起铅笔,一把捅到了我的太阳穴,后来去医院,医生说断笔尖离太阳穴太近,取出来反而危险,索性留在里面,陪了我一直到24岁。

我脑袋里有这么个慢性毒药这件事,除了父母我只告诉过一人,我那时的同学——陆自强

“自强”不是他的本名,毕业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去了北京,他留在香港,两年后我离了北京,他又北上了,跟人合伙做网络大电影,邀请一些tvb的旧演员,加上些北电中戏的美女鲜肉,题材是他一贯擅长的恐怖悬疑,近亿的点击,几千万的分成,第一次就为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后来因为情节过于血腥,被广电总局盯上,和一批拍色情擦边球的导演,一同被规定名字不许出现在电影制作名单里,加上他本身的性子,早就和其他合伙人存在纠纷,便一不做二不休,离了公司,改了名字,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他的本名,叫陆尘。

住进医院后,我办理了休学,隔年复学,我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也不怎么跟新班级的同学交往,关于陆尘,原先只从别人口里听过,干过几件“惊世骇俗”的事——跟给我们上影棚课的tvb资深女导演对骂;被学院最温和的老师挂科;在设计学院强行旁听不许旁听的课程,闹到每次上课都得请保安……用我和他认识后的形容词形容他,就叫做“老独尊”,他这个人,人怪,作品怪,行为怪,为了电影什么都干的出来,“尘”这个名字,实在有负于苍天给他安排的性情

开学第一周,有一门香港舞台剧导演的表演选修课,连前几届毕业的学生,都挤破头来旁听。香港人多地少,研究生大都在外租房,一周稀稀拉拉的三四堂课,又分不同的教室,班里同学一下课就飞鸟各投林,难得有机会齐聚。课还没上,排练室里的叫声,笑声,嬉闹声就此起彼伏。我消受不了这样的好戏,就倚在后面的窗边。从小自己就不喜欢人多,周围越热闹,我越觉得全身被冰住搬僵硬,上课后我也就坐在后面。我身边坐了一个高个的女生,头发高高盘起,戴个银丝眼睛,可能是班长,老师进来后,她发现不够桌椅不够,随手拍了下我,让我出去拿一个进来,我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的回敬:“你可以自己去拿啊”。她明显楞了一下,转头冷刷刷地盯着我,我无动于衷,她笑笑,自己出去了。我继续目视前方,余光扫到她旁边另一个人,戴个墨绿的帽子,比她的反应更夸张,还低估了句“卧槽”,我顿时心生反感,越发想退了这门课。

下课时,同学三三两两离开,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是那个说卧槽的绿帽哥。

“嘿,你是不是顾臣?”,绿帽哥嘴一咧,激起嘴边一圈稀稀疏疏的胡茬

“昂,是啊”,我盯着他头上那顶绿帽,正面有个乔布斯的剪影

“你拍的片子我看过了”他冷不丁地说

“哈?你说哪一部?”

“《港大碎尸案》”

“哈,是么”,我以为他会说上学期那部获奖的《逐梦赤子心》

“真他妈的爽!”他抖了抖黑卫衣,用力把连衣的黑兜帽套在绿帽子上,两手插在兜里,大摇大摆地跟着我,龇牙咧嘴的笑

“没啦,那部拍得时间不够,很假的”,我如实的说

“你们班的片子我都看过,你那部最对我胃口……诶,你为啥休学了?”他话锋一转

突然这么一问,我不知道怎么答,只好耸耸肩,回头按了下电梯钮

站了一小会,他又搭话了,“诶,你知道刚才让你去拿凳子的那人是谁吗?”

“谁啊?你们班班长?”

“噗……”,他笑的难以置信,对我竖了个拇指,“她是那个老师的助理,这堂课的助教”

“哈?”,我吃了一惊,怪不得她摆出那样的架势,估计以后她不会给我好脸色

“没事”,他看出了我的忧虑,拍拍我的肩,“下堂课要两人分组,咱俩一组吧”

“噢,也行啊”,电梯到了,我回看他一眼,发现他左眼整个眼变红了,像血染了一样,有些瘆人

“呵,这是我的圣痕”,他眯着左眼对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我嗯了下1楼,电梯门慢慢合上

“我叫陆尘,下节课见”,他在电梯外摆摆手,一转身,甩着单肩包走了

还没到下周的第二次表演课,周六的时候,我们在香港城市大学又碰见了

城大就在我们学校旁边,靠近地铁,拜我们难吃的食堂所赐,浸大的学生常常去城大蹭饭,谁叫那里切鸡饭的最丰盛,咖喱牛肉的汤汁也最浓。路过图书馆时,看到一个活动海报,上面画这个六芒星,醒目的写了五个大字:神秘学讲座,我一看正中我下怀,从小我就对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如醉如痴,在创作上亦然,不喜欢规规矩矩的,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的题材

于是乎,等到那天下午,我左拐右拐好不容易进入那间阶梯教室,没想到里面人满为患,有几个学生干脆坐在走道上,我想先站在门口听一会,要是没意思就回去。下意识的一转头,看见陆尘戴着耳机,抱着一摞书,风风火火的往这边走

我们都很意外,打了个招呼,他咧着嘴,托着那几本图书馆的书。我看书名,有密室之王狄克森·卡尔的《三口棺材》、描写神秘降灵仪式的《地狱之缘》、介绍如何召唤恶魔的《所罗门之钥》、以及丹布朗最经典的《天使与魔鬼》(没错不是《达芬奇密码》),看来我们还真是臭味相同,净喜欢些神啊,鬼啊,杀人碎尸之类的。我们在外面一点点聊着,他兴致勃勃的说这学期准备改写白银杀人案,至于那个讲座,我都没怎么认真听,净听他滔滔不绝了

跟陆尘一点点熟了,我发现他这个人蛮独来独往的,但有时又跟所有人都谈的上话,既有些孤高,却又自来熟,而且谈论什么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讲的头头是道,想方设法让你认同。他对历史和政治有不浅的了解,尤其爱谈中国国情和中西体制差别,不过持的都是批判态度,我这个人爱倾听,也爱和人辩论,所以我们还真能聊得投机,最后口干舌燥的一起去711买水。唯一有点受不了的,是在电影创作上,我们有不同的观点,坦率点讲,是南辕北辙

关于我同阿尘创作理念上的差异,暂且放到后面再提,其实,究竟要不要来香港,在这之前我都纠结很久,医生说,我左太阳穴里的铅笔头,早已长到肉里,很担心取出时伤到太阳穴,本来留在体内影响身体的概率也不大,但了解到我经常为了电影废寝忘食,尤其在构思剧情上,用心过猛,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情绪反反复复,便认为这是我发病的根由,要我即使离开病床,也应该放下一切,用心调养,尤其控制好情绪,做到心如止水,以防再次诱发。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如掉到了冰窟里,昔日立下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浇灭了——谁都可以停下来,但我不能停啊,在本身就应该为了梦想竭尽心力的年轻时期,为什么我要静?要放下?要无欲无求?我该在何处安放我的一腔热血?停止了追求,我的自信,我的自我价值,又该如何体现?我心烦意乱,听不进家人的劝慰,颓废了好一阵子,觉得复学来香港已经没有了意义

那段时期,我不仅一次梦见过一座小岛,岛上寸草不生,地是白的,天也是白的,整座岛好像没有颜色一样,有一座小灯塔,也是白色的,我登上岛,住进灯塔,灯塔内部只有简单的床和桌椅,桌子对着白蒙蒙的海面,窗外愁云惨淡,渗进苍白无力的潮声。整座岛面如死灰,仿佛被吸血鬼吸干了,只剩下一堆曝露着的白骨,那座岛后来被我称为“无色之岛”,我的余生或许就将在这里度过

回到香港,认识陆沉,我想也是一种缘分,因我能感受到,我们身体内部都积聚着一股极不稳定的能量,驱动我们去做点什么,干出些成就,被更多的人看到,而驱动着这份野心的,不是热爱生活想要自我实现的正能量,而是隐秘的,深深扎根与灵魂深处的某种痛苦,就像一个人中了慢性毒药,干坐着唯有死,得出去找解药,于是翻过千山万水,大江大河,旁人看来这个人行万里路,毅力惊人,实际上,他只是为了求生,而电影,就是我们的共同救赎。医生让我心如止水,那就意味着我获得救赎的最后一个稻草也没了,除了学了4年的电影,我什么也不会,我一向追求创作的极致和完美,渴望登上电影节的领奖台,渴望我的电影在电影界有口皆碑,为此势必要付出大量的体力和脑力,殚精竭虑的创作,就是我生活唯一的重心,而失去了电影,我就失去了立足于天地的依凭,就像把海边贝类的柔软身体从壳里抽出,放到沙滩上暴晒,没了电影这层壳的保护,我如同在冬日的寒风中裸奔

与陆沉相识的第二个星期,我取消了那门表演课,聒噪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我,转而选择了介绍法国文学的伟大作品课,我同陆尘的联系也就暂告段落了

陆尘给我发微信,问我怎么不去上表演课,我回复了他,他发了个失望的表情,由于大家课不一样,后来学院里遇到了,也只是打个照面,不过他倒是给我朋友圈点赞的常客。回到自己的房间,没事干的话我就喜欢看书,有时摘抄点看书的心得,通过app做成图片,发到朋友圈,他便一个不落的点赞,有时加一个“棒”的手势,而其他人的赞则寥寥无几。

后来,经过一段漫长的思考,我开始尝试放下,学会不那么殚精竭虑的追求什么,我试着走出电影的世界,去打工,下厨,参加社团,每周都去香港一个没去过的地方……生活逐渐丰富起来,在学院上的事也不怎么用心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放下后的轻松,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所希望通过电影获得的东西,在当下就唾手可得,长久的执念被打破了,我的思维彻彻底底的调转了,更新了,学会在意自己,热爱生活,开始探索自己和生活中,那看不见的多种可能性,一转眼,已经到了第二年春节

由于香港大学沿袭的是英国的那一套,寒假短暑假长,因此我回家过了半个月的寒假,为了省机票,春节就留在了香港,不过留在香港的同学并不多,室友也都走了,大年三十,买了点火锅,晚上边看春晚边自己涮着吃,一个人倒也惬意

正月初一,香港街头人山人海,我的住所靠近卖花的花墟街,由于过节,整条街摆满了各种盆栽,香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前来采买,摆在家里增添节日喜气,碰巧那时候我喜欢上了盆栽,有事没事都爱过去逛逛,虽说大热天的,摩肩接踵,却很喜欢这种烟火气。我各个角度拍了镜几张照片,放在社交网站上,陆沉看到了,说他也没回去,我们就约第二天出来逛逛,吃点东西

第二天上午,我们约去马场赌马,小有收获,下午随便走了走,百无聊赖的,晚上,在他家附近的路边摊吃着烧烤,天南海北的聊着,一点点,就谈到了对各自作品的评价

“学院里那批老师教的,根本就是糊弄人”,陆尘开了瓶啤酒,说完痛饮了几口

“是啊,香港这边,根本没什么国内科班的那一套,全都是有实际经验的退居二线的人。”我不偏不倚的回应

“有能力不代表能教的好,你看咱们毕业生片子,看个几分钟,就知道什么货色了,”陆尘拿着一根羊肉串,激动的比划着

“你觉得什么片子算好?”,我试探性的问

“《小武》,《三峡好人》,贾樟柯的片子啊,镜头里全是语言,现在那些导演,会拍个微电影,就以为自己有多牛逼,看看人家国外电影节的片,对比下,我们的全是垃圾。”

“不过,”我有意的提出了异议,“《小武》虽名声在外,但墙内不香,大家爱看的都是《蝙蝠侠》《阿凡达》之类的……”

“那你喜欢哪一种呢?”,他话锋一转问我

“我喜欢看完让人有启发和收获的,不管技术上高低如何,只要能令人感动,给人思索,帮助他在生活中产生一小点影响,就够了”。

“我看过你的片子,起码基本功很扎实,和别的同学不一样。”

“哈哈,我的本科老师对我们要求很严,其他同学不少跨专业的,肯定没办法有这么牢靠的积累了”。

“我也是”,他接着我的话,“我本来是学制片的,后来跟了工作室的老师,这个老师特别严,而且爱讽刺人,看你的作品,一个镜头能跳出3、4个毛病,说你浪费家里的钱和时间,拍出这么个垃圾,真后悔当初把你招进工作室。”他越说越有兴致,眼睛里精光四射,边咧着嘴边回忆,语气不是抱怨,而是怀念

“哈哈,严师出高徒嘛,你家里也支持你走这条路么”,我把话题引向了我好奇的地方

“我妈支持我,我爸……我爸是恢复高考第一批大学生,本来要毕业要跟中科院的一个博士的,后来家里穷,就回来工作,在我6岁的时候,有一个他大学教授的女儿来找他,说是有个什么美国的项目,然而他们就去了美国,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爸了,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他点了根烟,缓慢的吐出一口烟圈,一时间,他的表情全掩盖在烟雾里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啊”,他坦率的讲了这么多,我一时只想到如此回应

“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了个誓言,将来我的片子,一定要能全球放映,让我爸不管在哪,都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电影开头,片尾我还要感谢他,哼,感谢他成就了我。”

“假如当初没选电影,你会走一条什么路呢”。我问问题,有时很喜欢跳着问

“我从小成绩就特别差,除了电影我什么也不会。”

“你还有其他的什么感兴趣,很擅长的么。”

“没有”。陆尘掐灭了烟,说的斩钉截铁

听完陆尘的话,我再次肯定,我之所以觉得跟陆尘很像,是因为追逐电影梦的原因都不单纯,从一个人的神情、动作、气质上,有时候看几眼,就能分辨出,你们是不是同一类人,陆尘和曾经的我很像,被自己内心中一段隐秘的痛苦驱动着,无从和解,无法痊愈,电影与其说是我们的梦想,不如说是救赎,是一根救命稻草,我们要卖力抓着这最后的稻草,从深渊里一步步往上爬,追逐电影的价值感,抵御了命运加诸我们身上的渺小、自卑与无力,驱散了深埋心底的恐惧、焦虑与迷茫,让我们得以在绝望的泥沼中重生

陆尘又开了一瓶啤酒,仰头一口,喝了大半瓶,“爽!”,他高声叫着,神情激动

我发现他的左眼又红了,就像上次那样,仿佛血染

“你的圣痕……又出现了,”我想起他之前说的话

“哈哈哈,遗传病,我爸一走啥也没留下,却给了我这个,一激动就就容易出现,不觉得这样在片场很拉风嘛。”

“呵呵,要么说,我应该也有。”

“嗯?在哪。”陆尘瞪大眼睛看了看我

我用手指了指我的左太阳穴,一时间,却又感觉还没准备好把那件事讲出来,就岔开了话题,“痛苦吧,我觉得,我跟你有经历相似的地方,所以应该可以称之为圣痕……你认为,痛苦是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么。”

“当然”,陆尘点点头

“痛苦也有利于创作么?”我接着问

“嗯。就像你说的,天将降大任,必然要折磨一番嘛。”

“可是有些人,从小就很幸福,也接受了很良好的教育,也创造了许多经典的作品。”

“那是命不同啊。”

“但是,如果幸福也诞生出杰作,那还有必要维持着自己的痛苦吗”。我把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提了出来

“哼,这要真有那么简单,那人们还憧憬什么天堂呢。你一辈子累死累活的奋斗,到头来,还不是得靠成就来换的你想要的幸福吗?钱,地位,女人,哪个是轻易就能够获得的。”

我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这就像是身后背了个定时炸弹,逼着你必须快跑,去想方设法的解除危险,但跑的本身,是能给你带来好多额外的收益,可是如果贪恋这种速度,有可能最终来不及享受,就爆炸了。”

“哼”,陆尘吐了个烟圈,定定的望着旁边,什么也没说

我看了看陆尘的表情,确定没有让他厌恶,就接着说,“何况,作为一个创作者,需要各种各样的经历,痛苦需要,欢乐也不能少,如果本身不曾体验过,怎么能创作出打动人心的情节呢。”

“你说的是,都要体验”,他淡淡的回应,随后笑了笑,但是我觉得,他并不会入心的思考这件事

“哎!其实,我们说了这么多,真的挺有缘的,看你的朋友圈,我也能感受出来,我们将来可以合作”,陆尘给我空出的杯子倒满了酒,跟我碰杯

“这个嘛,”我的杯子停在嘴边,一时陷入犹豫

“其实,香港这么大,我想试试其他的选择,可能不会走电影这条路了”,我如实的说

“那你想干啥呢”。陆尘不解

“什么都不确定,哈哈,我也不知道。”

吃完饭,陆尘说他家就在小摊旁边,要给我看看他的片子,以香港的住宅条件来讲,他的小区环境蛮不错的,令我惊讶的是,他并非和人合租,而是自己租了整套房间

房间不大,但家具不多,显得很空旷,整个厅里除了一个餐桌,连沙发都没有,一个正常人大小的乔布斯雕像赫然的孤零零的耸立着,着实吓我一跳,用手一摸,材质是塑料,并不沉,但牛仔裤质地,黑毛衣褶皱和脸上的表情相当逼真

“呵呵,从苹果点外面偷的,我的偶像。”陆尘不以为然的笑笑

“出乎意料,情理之中,”我心里这样想

陆尘给我看了几部他拍的作品,就基本功和技法而言,本科的就已经相当成熟,而且类型多样

“你很注重电影语言嘛,学院派的风格,”我感觉陆尘很期待我的评价

“那是,电影不就得这么拍?”

“……基本功很扎实,叙事思维成熟”,我感觉我应该多讲点

“哪有,也就一般吧”,他一乐,又摆了摆手

“……可以看出有一定功力,咱们电影学院,像你这样的真的不多。”

“呵,咱们这这些人啊,连老师都不会教”,陆尘摇摇头,“你看他们招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堂堂研究生,本科学什么的都有,完全学电影的根本没有几个,傻逼自以为是的人一大堆,这叫什么电影学院……”

听着陆尘滔滔不绝的指责学院,我不好意思打断他,我想陆尘对学院的不满有他的理由,他自身的孤傲不逊也有他的缘故,但是,我觉得他的影片,感觉他囿于技法,似乎缺乏一些对自我的表达,没等我想着如何委婉的提出这些看法,陆尘又开始聊起他走上电影这条路的缘由

“高中那阵,我学习一点都不好,经常逃课打架,惹是生非,我妈忙家里的事业,也没空管我,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死了算了。有天,我溜进东北师范大学,看礼堂放映电影,我无聊,就买了张票,那天放的是《闻香识女人》。我之前对电影的理解只局限于枪战和动作片,以为这片子讲泡妞的,后来这片真的彻彻底底的刺激到我了,阿尔帕西诺太他么帅了,他演的弗兰克中校,口无遮拦,真性情,当时我差点被学校开除,靠的是我妈低三下四,用钱摆平,校长恨极了我,电影最后一段,中校对校长的那一番辩驳,说真的,太有共鸣了,我觉得自己身边全是假道学,弗兰克中校才是真男人,真的,说这部影片拯救了我也不过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个人在屋里,没开灯,苦苦思索着,我他妈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我去死,我不甘心!周围人都看不上我,但我偏觉得自己能行!肯定有条路适合我。后来我把阿尔帕西诺的电影都看了,尤其教父三部曲,我迷上了电影,管他行不行的,就决心就干电影了,高考的最后3个月,我把过去所有的劲都用上了,后来,上了长春的一个二本学校,学的是新闻,但我总往电视台跑,在那,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弗兰克上校那样的老师,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个特别能打击人的,他是长影退下来的,教广播电视,也负责电视台,他的课我一节不落的都旁听了,别人一下课就回寝室,我的寝室就是电视台,他教我摄影,用DV,拍晚会,只要他布置的任务,我什么都干。大一结束的时候,他把我叫到工作室,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想拍电影,他就挪出满满一箱子书,全是北电和外国电影的教材,叫我带回家看,那个假期,我真正走进了电影的大门,每晚都是带着实现理想的热血入眠的。大二上学期,老师开了个电影工作室,教我们从短片拍起,11月的时候,他带我们去北京电影学院举办的国际大学生影展,当我进入人山人海的标放厅,看见那么多人为了电影聚在一起,那么多炽热的目光,我发现自己真的找到了同类,当时放的片子都是国际学生作品中的佼佼者,放映后导演们上台回答问题,全场的光都照射在他们身上,崇拜、羡慕、那种被万人景仰的感觉,我觉得自己都中毒了,死也要死在那个舞台上。我当晚立下誓言,要通过剩下三年的努力,让自己的片子登上北电的影展,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因为本身科班出身的导演,片子入围的都很难,可是我的老师支持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大学什么都不干了,就做好这一件事,我要站上去!”

光阴荏苒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后来当了大学老师,期间,关注着陆尘在北京的发展,都算蛮顺利的,虽有几部网大赚了钱,但行业里这就是样,利润被投资方抽走了,隔几年陆尘的母亲由因为不景气而破产,郁闷交加的去世,陆尘便再也没有亲人。索性的是,他认识了个不错的女朋友,叫季婷。后来陆尘因为拍了部血腥敏感题材的片子,被官方盯上,责令他的名字不准出现在影片职员栏里,他便自己搞了个工作室,改名陆自强。有一天,陆尘给我发了个剧本,说要拍一个大的,讲长春一个十年未破的悬案的,采取学院派那一套拍法,让我评价。接到剧本,我五味杂陈,知道这部片子是他自己拿钱,拍不好可能家财全无,但叙事风格太文艺化,结构回环婉转,不干净直接,不是好莱坞和香港那一套,怕出师不利,但还是细心的提了自己的建议,该来的总是要来,片子虽然业内口碑不错,但网上点击率只有不到8万,陆尘破产了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陆尘被检测出了尿毒症,必须换肾,但非亲属换后成活率并不高,陆尘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自小抛家弃子,他跟季婷和我说,或许这就是他的劫数,他认了,继续治疗只是空耗,后续还有十几万的手术费,他已经为了拍片一穷二白了,不如就此解脱吧,但季婷坚持着要治疗,说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晚上,我和季婷在病床旁,陆尘的手机响了,季婷出去代为接了一阵,回来后捂着嘴眼角都是泪,用手指着电话,让我来停,来电的,是离开陆尘母子20多年,远在美国的他父亲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陆尘的那部《长春一梦》,虽然票房失利,但被远在美国的他父亲,在网上偶然看到了,又看到导演的名字,如今他父亲肝癌晚期,但肾脏尚属健康,了解到陆尘的情况,决定让陆尘去美国,在那边的医院,两人进行肾脏移植,费用全部由他父亲来出。后来陆尘跟我讲,他父亲跟那个大学教授的女儿去了美国后,过了一阵子还是离了,继而又和一美国大学老师结婚,留在大学教书,评上教授后下海,退休前是硅谷一家晶体管公司的副总,如今他的妻子女儿也都理解他父亲的决定。手术很顺利,半年后,陆尘父亲去世,留给他了一笔不菲的遗产,陆尘还了欠债,还资助我在美国最好的医院做手术,我那枚嵌在太阳穴的笔尖也终于被取了出来,从此没了性命之忧。

陆尘原谅了他的父亲,谁能想到呢,到头来,父子之间,会以如此的方式和解,父子俩,纵然天各一方,阴阳两隔,通过换肾,又能以如此方式保持最紧密的联系

后来我想:“曾以为,懂得了放下,就懂得了生活,以为自己追逐的是欲望的梦幻泡影,想要深刻的活着,却无路可走,我试着从阅读、旅行、茶道、灵修等一切和电影无关的领域中,探寻,求索,寻求慰藉,用泛泛的兴趣填充着自己空洞的灵魂,我以为我走在了陆尘的前面,率先放下执念的“屠刀”,迈上解脱之道,然而,或许我错了,我把陆尘当成我的对照的时候,就已经错了,我以他为镜,照出自己不应涉足的雷区,小心翼翼的束缚了手脚,我所以为的放下,是真的放下,还是在逃避呢?逃避陆尘周身散发的我渴望拥有也本该拥有的那种光芒?唯有拥有后,才配放下,对于没有去争取的我而言,那不是放下,而是放弃。”

倦鸟渴望落地,蛰虫期盼升空。我是那种容易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人,看到陆尘一路追逐的痛苦,庆幸自己的看透,然而,世界上本有万千条路,每条路都有万千可能,我彼时对他的劝阻,实际上是在跟自己对话,我不完全了解陆尘,又怎能贸然去预见他的未来,为他指路呢?我不是他,他不是我,他有他的业,他的劫,他的蜕化与重生,如果他不走这条路,就遇不到季婷,见不到他父亲,也无力资助我去美国做手术。他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只跟他相关,我无权干预,宇宙是个大秘密,飞翻明灭,冥冥中自有定数。

一年之后,陆尘和季婷结婚,搬去了杭州,那是季婷的娘家,一个孤军奋战了一辈子的人,在那边终于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放下一切的自由

一次我杭州参加个摄影作品展,顺便去看他,他气色好了很多,喜欢上了喝茶,拿出一些上等的银毫白茶跟我品,头头是道的讲解着茶的发源和背景。陆尘说,过阵子想出去走走,问我休学那一年都去了哪,要不三个人一起出去转转,我提议去云南,来一趟茶之旅,反正自己工作时间灵活,便开始规划。

这个旅途着实漫长,历经千山万水,我们最终回到长春,那也是陆尘的家,我们还偶然发现了过去跟陆尘说过的那个“无色之岛”,当时长春已经落雪,整座岛天地一白,我们以为这座岛就是像我说的,光秃秃什么都没有,没想到哗一声,无数纯白的海鸥突然从岛另一面的山崖腾飞,在我们上空嘶鸣、盘旋,那是我们一辈子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原来这座岛是海鸥的栖息之地。陆尘挽着季婷的手,仰视蓝天,哈哈大笑:“当初我们都想逃离这座岛,没想到,这岛本身藏着这么美的奇景。将来我要把这个场景拍到片子里”。

陆尘转头对我说,等我们的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用我父亲的那笔钱,咱们在一起开个工作室,拍原先大学时期就想拍的电影。这一次,你可别再拒绝,我们再也不会以什么妄执为驱动了,就凭借的对电影的那份最原始、最单纯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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