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箱

他三十那天正午到沪,只带着一口皮箱。

黄浦江翻卷着惨白的浪沫。尖利的汽笛,杂沓的人声,喧嚣的外滩漂浮着异样的腐臭。

这不是什么探亲的好时机,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说乱世人不永。更不是度假,没有人会选择一片血腥气还没有散尽的焦土来放松身心。他在伦敦买船票的时候没有多想,只带着一口皮箱,就匆匆启程。

现在,双脚确乎已经重新踏上生养自己的老上海的弄堂路,街道布局都没有大变,甚而连辘辘而过的电车撞轨的韵律都冥冥一致,但他却茫然失措了。在熟悉的土地上,他反倒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外乡人。

正午的淮海路上半死不活的挣扎着的一点热气,厚着脸皮爬上他和他的皮箱。他站在死掉的路灯下,看着租借银行的大钟晃了一下分针,然后笨重的时针也不情愿的挪了位置。灰色的远处的居民屋顶上,倏忽腾起一群灰色的鸽子,在冬日昏惨的天光下,带着他惯熟而又陌生的口音,仓皇四散。身边绕过一个穿高开叉旗袍的女郎。只能看到血红的口在危险的翕合。

皮箱太重。

黄包车蹭到他的皮箱旁,问他坐不坐。他也确实很累,但又实在不知去往何处,只好用力挤出一个好意的笑,打发走了疲惫的黄包车。

他终于回到这里,却又不知所措。他只带了一口皮箱,别的什么也没想。

今天原本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应该有无忧无虑的鞭炮从早上响到夜里,应该有姆妈卖热乎的馄饨,应该是人人急于回家的。当然,他也的确看到了低头急行的面孔,一张张都扭曲。

他问报童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却只瞥了一眼就因手冷而揣进了大衣口袋。标题很清楚的钉在了他的空白的脑筋里。“大东亚”、”海军俱乐部“,或者还有一些其他很亲善的字眼。他看的发寒。

皮箱太重了,身上心上都受不住。于是他把它寄存到一家百货铺子。临走他刮了一眼,熟悉的铺面上糊了一张打眼的标识。大约也和伦敦的养狗绅士给好狗挂的小牌是一个意思,他想。

放下了皮箱再踱回街面上的时候,他竟又觉得一切变了样子。灰鸽很轻快地掠过天际,女郎漂亮的红唇唱着月圆花好的句子,黄包车拉来热情的风,疾步而过的路人,此刻也都顾家了。

他觉得大怪。转念一想,伦敦也才挨了炮轰,还不如这里。自己许是太敏感。

又或许还是皮箱太重。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迈开腿,一直逛到提篮桥,步伐松快。终于觉出年根底下的意味。

一会儿手也不冷了,就抽出报纸来着。有几幅社论作的不好,但还不算太糟。唔,还不太糟。

暂时可以不必去管皮箱,可以等一等。

又过了一个转角,他遇上了昔日在学堂一道逃课的旧友,穿着立领,带着肩章,梳着油头,格外欢喜地道“巧遇”。说是不日还要教他几句日语实用。他感动于旧友未变、旧情仍在,然后连冬天也不算冬天了。

但他仍然是没有目的的乱转。不久就是黄昏。他到了“大光明”的门口。

上海滩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里,日日有新戏,所以日日都客满。但今天的热闹似乎又不同,竟然有不少面红耳赤的学生。

真真好运,今天是梅先生要演新戏,难怪客满。叫什么《生死恨》,大抵是苦命鸳鸯情深缘浅的老套路了。只是学生不守着书斋,也来这里凑热闹么?当然,还有前来与民同乐的日本军官在席。他不大在意这个。

台上的小生开了嗓,“在他人宝剑下自偷生”,这一句就十分奇怪,才郎不谈私情,竟有这满腹牢骚不成?

身侧的日本军官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这时候淡妆的梅先生圆场过罢,捻起纤指,蹙起柳眉,然后婉转的唱腔裹挟着彻骨的幽恨袭来,他唱:“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江山万里几多愁。”

像翠钿落珠坠玉盘,清婉一声,激起千层浪。一时间炸开的喝彩叫他出了一身冷汗。

日本军官摘掉了白手套。

台上韩玉娘泫然欲泣,颤抖而深情,把人心唱的隐痛。“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整个剧场到这一句全然安静下来,拥挤的席间不闻一语,只有玉娘的哭腔徘徊在每一个角落。

他在这温润的唱腔中惊觉出一股恶寒,先前起的一身汗结在背上,如芒如针。

日本军官用力地咳嗽。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又在哪一州?”台上的旦,台下的人,到此都哽咽悭声。

他当然也觉得鼻子一酸,如今大体知道为什么来了这许多学生了。

日本军官挺了挺胸,坐得僵硬。

小生也是愁容不展,接过玉娘的板眼,捶胸顿足又掩面。“听罢言来满面羞,勾起国恨与家仇。”

急促的西皮流水猛击着他的心房,他明显觉得坐不住了,场下的年轻人开始呐喊,震颤耳膜的不知道是声响还是悲怆。他突然想起了寄存在铺子里的皮箱还没有取。

日本军官拍了拍座椅的扶手,但声音就只停留在扶手上。

  “保社稷抗金兵龙争虎斗“,他摹地站起身,彷佛受了什么蛊,但他心里很明白,他径直往外走。

  “男儿汉为家国壮志千秋……”,在雄壮的誓言和激愤的喝声中,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剧场。

日本军官也冲了出来,上车绝尘而去。他只看到了司机的立领、肩章和油头。

现在,大光明门口,只有他一个人了。剧场里群情昂扬,剧场外寒风肆虐,夜已深。

但寒风也不能平息他的心绪。他只觉得脸上发烫,身上发热,心里更加烧灼。他提脚快步走进夜色。

他不知道这场《生死恨》几时完结,他不知道韩玉娘的结局,他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

可能还要很久,可能他也有自己的战场、自己的斗争,可能马上就亮。

程鹏举会抗金的,韩玉娘不必劝了。

他裹紧大衣。

他急于取回他的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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