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历史总是偏爱的。
在中国历史是官学,帝王身边总要有史官作起居注,王上的一言一行都得记录,以示正统。新的王朝要为前朝著史书,列述帝王将相的事迹,以示一脉相承。代代史官著出二十四史,白纸黑字是历史的脉络,贯通了华夏的数千年,清晰可见。在中国历史是显学,文人必备的学问,付诸笔端的文章多不胜数,有借古喻今,有品评先人,或议论得失,或感慨兴亡,若是所学不精,居于庙堂之上缺些治国的凭据,处江湖之中也难免在夜航船上丢人喽。民间更爱谈史,汉末三国的历史流传了数百年,又慢慢衍生出一个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草船借箭。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后来被罗贯中编成一部三国演义,让这段历史成为国人的最爱。时至今日,人们依然喜爱谈古论今,也许是秦皇汉武,也许是刘邦项羽,历史里总有聊不完的故事,数不尽的豪杰。在中国的街头巷尾,随意寻位路人说到历史也可以讲的头头是道,这和西方真是不同,问他们一个普通的市民自己国家的历史,很多人都是糊里糊涂,若再问这城市的历史,更是一无所知。
中国人太喜欢把历史当作镜子,唐太宗就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国人凡事都要往史书上寻范例,有了古人背书,自己的行事就正统多了,正确多了。然而讽刺的是,千年来中国的王朝更替的最频繁,盛衰就这么循环着。北宋的司马光写出《资治通鉴》,作为皇帝的执政参考书,希望皇帝从历史教训中学到治国之术,这本书称得上传世经典,但写出它的司马光从历史中看出什么来了吗?他看到的是法不可变。他作为守旧派的旗帜和王安石的变法派死磕,让朝廷在神宗皇帝死后尽废新法。在我们现在看来,若要北宋王朝的延续,变法是理所应当的,司马光怎么就不能从历史中看出来呢。史学大家如陈寅恪,他们自然最洞悉历史,可在自己的人生中一样看不清天下大势。倒不是史学家们学问没做好,实在是因为历史是门变化的学问,从过去的历史里找出与时事完全相同的情境本就不可能,又怎么以史为镜呢。
我们现在看古人的历史,自然可以轻易的点出是非对错,但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更不能说明我们比古人更高明。回看历史容易,看透时局却难。我们能笑谈古人的成败得失,却难得意识到自己的是非对错,更多的人们只能是随波逐流,各安天命。在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很多扔下土地跑出去打工的农民得以发家致富,成为企业家,他们那些辛勤耕作的同伴却还是农户。但这些走出去的农民真是都是有特殊的品质,胜过他们当年一起耕作的同伴吗,只怕不是这样,他们身上确实有优点,但更多的只是赶上了时代的滚滚浪潮。所以才有人杰们的感慨,“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近代中国的历史可谓汹涌澎湃,固然有些英雄人物翻云覆雨,改变时代,但更多的人只能随着浪潮前进,有几个人能把握自己乱世中的命运。日本侵华的时候,论中国将亡的学者大有人在,却不意味着他们是祸国之人。国共内战的时候,跟随国民党甚至最后离开大陆的人很多,也大有爱国之士。更多的时候,人们不过是因缘际会走上一条路,亦步亦趋的作出一些事。人们能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一点时空,想到的自然也很有限,做的不过是蜗牛角上争是非,谁能看的到历史呢。
历史容易说来,但细节总难以回溯。抗战期间的蒋介石有几分抗日几分反共,西安事变的爆发张学良有几分为自己几分为国家,谁能说清呢,“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世间的人事都不是黑白分明般的简单,若我们后人高高在上地盖棺论定,恐怕是“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很多在战争年代饱经风雨的老人,并不愿意讲述他们亲身经历的一桩桩历史事件,这或许也是因为无从开口吧,是是非非哪能简单的说清楚呢,不如闭口不言。
历史读的越多,越明白自己的渺小。历史上的人们,无论平凡还是伟大,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又仅有那么一席之地,走过自己的匆匆数十年。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亿万万这样的人创造出来,每个人都是历史洪流中的一部分。这洪流浩浩荡荡,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常人能做的就更少,但我们都有幸参与着历史的一个个片段。当我们用自己的选择,发出自己的一点力量,做着一些改变的时候,我们也就见证着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