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又是一年,子言仍没有回来。
“绛宫花主,您的信到了。”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侍女雨燕。“就放那里吧。”她微微一笑,“这次,还得麻烦你再帮我寄一封信。”“还是老地址?”雨燕接过信封,信的封口处和往常一样,粘着一朵粉色的海棠花。“嗯,还是老地址。”她回答着,眼神转向窗外。一阵风吹过,墙外的海棠花瓣翩然飞舞,疏疏地织成粉红色的锦缎。
“子言,多少年了,我给你写了这么多的信,也不知道你收到了没有。真让人怀念呢,仿佛还是昨日,我们,在海棠树下的初遇。”
绛宫就是伶好的家。同许多的女孩一样,她自记事起就生活在这一围红墙内。绛宫的管理者,月主,待她很好,即使她自幼孤僻寡言。伶好不曾与她的同龄人们一同幻想着绛宫外的世界。每日有闲,她便会来到院墙边,望着墙外那棵海棠树,花瓣在空中飘飞。每次这般,她的内心总会有一阵悸动,仿佛海棠和她的生命建立了一瞬间的链接,共同分享着风的无情与快慰。
十六岁,她和同龄人第一次来到院墙外。她看着其他人与家人悲喜交加的团聚,看着伙伴们欢声笑语地走向新的生活,内心感到说不上来的空虚。她第一次出来,不为别的,就为再看一看那棵海棠树。
她将手放在斑驳的树干上,海棠花在头顶的枝杈间绽放出绚烂的烟霞,花香清幽地沁入她的身体。她闭上双眼,灵魂仿佛掉入了一个空幻的世界,温润的气息包裹着她,随着粉红色的花瓣起舞。
“真美啊。”耳边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她从幻梦中惊醒,转过头去,恰巧碰上了少年的目光。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未完全褪去稚气,一缕发丝写意地飘在额前。
“抱歉,我不知道有人在这……”少年望着她,愣住了。趁着这空挡,她低下头去,想把脸藏在花丛间,心砰砰直跳。“你也是来看花的吗?”
“算是吧。其实,对于我来说,更像是看望一位老朋友。”
“真有诗意啊。”少年露出了微笑。“你是绛宫里的人吧。我是预备学院的子言”
她点了点头,仍不敢扬起她的目光。
“我叫伶好。”
那天晚上,当她躺在床上,看澄澈的月光洒进窗棂时,脑海里浮现的,仍是他在海棠树下的身影。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这几日子言一直在海棠树下等她。伶好仍然住在绛宫,而同龄的人大多已经离开。她不在乎,每日有子言陪她,就足够了。这几日,伶好第一次感觉到这城市比她想象的还要美。白天,站在城头,他们可以远眺连绵的界峰山,也可以随着渡水河蜿蜒的轨迹将目光引向遥远的苍青色的地平线。到了夜晚,城中灯旗招展,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大街上仍有行人来往,小贩的吆喝声充盈不绝。在他们眼中,这座城市有着数不尽的繁华与欢乐。她也意识到自己和子言都相互成为了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喜欢看子言的说笑,听子言耐心地给她讲解世上的事,牵着子言的手在午后的大街上漫步。
然而,她也敏锐的察觉到,子言这几日带她在城中游览,其实有着别的心事。每当景致正盛,他的脸上总会闪过一丝失落与不舍。仿佛,他不只是在帮她认识这座城市,自己也是在与这座城市告别。
又是一天,他们在海棠树下再次相会,子言却换了一身行装。
“我不想就这么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要走了。而且,是很长一段时间……”子言望着她,目光如水。
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子言向来言出必行。
“你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渡水河的彼岸。也许,比那里还要远。”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将是他们初见后早至的告别。
“子言,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抱歉,这次不行。”子言解下衣带上的九心结,将其放到伶好的双手中。绳结由粉红色的丝线系成一朵花的形状。“伶好,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有机会,我会带你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除去黑暗与孤独,还是很美好的……”
她感受到了九心结在她手心里的温度。“那……你的……”
子言笑了。“我还有一个。这个你拿着,看到它,你就能想到我。只要它还在一日,我就一定会回来。”
就这样,子言消失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路途的尽头。路的这端,海棠花纷纷飘落,宛若一场粉红色的雪。当伶好发觉自己在流泪时,落日已经隐藏在地平线后,淡淡的晚霞吞没了远行人的背影。她手中紧紧握住九心结,但心底的直觉告诉她,子言不会再回来了。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子言没有回来。
伶好仍生活在绛宫中,她丝毫不会察觉自己已经成为了同龄人中唯一留下的人。她每天下午仍会去海棠树下,将自己无休无止的悲伤、孤寂与思念分享给海棠树,手中握着九心结。
半年后的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夜来城中,伶好撑着伞,站在海棠树下,抚摸着树的纹路。
“你还在等他。”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紧接着的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月主…我不知道您在这。”她慌忙回头,看见月主站在墙边,一袭白衣,宛若一个幽灵。
“孩子,进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她们到屋内坐下,雨点打在窗檐上,伶好仍望着海棠树出神。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等,等一个真正有心的女子,”月主平静地望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银质烫金的令牌。“她需要有卓越的能力,广大的胸怀,更重要的是,要有强大的控制自己内心的能力。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这一切……”
“抱歉,我不太懂……”伶好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事,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扔下一颗石子,不安的心神又在扰乱她的情绪。
“没事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你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你要让这里,整个夜来城最天真最纯洁的地方好好地生存下去。为此,背负一些黑暗,背负一些痛苦也是值得的。”月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你将成为下一任绛宫的主人。你要为这里负责,为这里做出牺牲。”说罢,月主将令牌放到桌上,伶好犹豫地拿了起来,令牌的重量如有千钧。
“但是,我也要提醒你,你有你的缺点,你需要改变。”
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她不想听。
“你要在日常的生活中忘了他。从今往后,你的世界将不会再如童话那样单纯,有着最真挚的,永远不会欺骗与背叛的情感。你要忘记那种全身心地只为一个人的感觉,只有这样,你和绛宫才不会被现实的残酷和复杂所拖垮……”
“不要!”她突然站起身来,强忍着泪水,声音缓缓低下去。“我做不到……做不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月主叹了口气。“你终究会做到的。这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他们会帮你。”
“那您呢,我成为绛宫之主后,您去做什么?”
月主望向窗外,一缕微云已经随着细雨淡去,深青色的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我想,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我也该回到我该回的地方休息一下了。”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你让我去拯救世界?不好意思,没那个兴趣。”伶好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面前的男人眯起了眼睛,脸上仍挂着标致的微笑。
“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还是头一次见。之前来这里求我办事的,无论借口有多么美好,到头来不是贪财就是好色。你说的那个救世主倒是个挺正派的女子。只可惜……你用这样的借口,未免也太荒谬了吧。”她挑逗似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可他却不为所动。真能装,她暗想。“雨燕,送客——”
“等等,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那么远大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我的职责是管理这墙内的地方。”
男人叹了口气。“想不到,堂堂胸怀大志的子言兄,也会被你这样的世俗之人迷得神魂颠倒。”
那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多少年了,她从未听到过一次这个名字,除了在自己心里。她又回想起额前飘洒着一缕刘海的那张脸,那个云霞满天的傍晚,海棠树的粉红色的花瓣,和她的泪水一起融进树下的土地里。月主说的对,世界正在帮助她慢慢地遗忘,十六岁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已经变得模糊,她内心的情感已经快要变得麻木。她就快忘记了爱和被爱的那种感觉。
“你不要试着唤醒旧日的情结,子言已经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男人缓缓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细丝系成的结,若有若无的粉红色带着风尘的印记。
“抱歉。”他小声说。
伶好愣住了。那是九心结。这不可能。她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子言……怎么会……她无法接受看到的这一切。心底的长存的梦境破碎了,身躯仿佛堕入了无底的深渊。“你是谁,这是从哪里拿到的?”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我是冬蚕,子言是我的朋友。曾经的朋友。”
“他在哪儿?”伶好探身向前。
冬蚕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想,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等我们找到了他,有些事,你还是当面和他说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