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号外号外,上海‘夜莺’突然宣布息影,看透繁华抑或另择良木而栖?……”
“号外号外,日本藤原大佐与上海商界大亨段誉昨日相聚百乐厅,相谈甚欢……”
“号外号外,规模空前的珍珠号将于十月二十日离港,各界名流届时齐聚……”
“雅纪,雅纪,你瞧,报上说你是我的良木呢。你明白良木什么意思吗?恩?恩?”
女子的声音透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有着钝刀的质感,略略扬起的尾音又似羽毛轻轻搔过人最柔软的地方。
书桌前的男子微微眯眼笑了,端起瓷白的茶杯润嗓,却不做声,盼她多嚷几句。
珠帘被掀起,在藤原雅纪的眼镜片上划过一道亮光,阿虞正赤着脚气鼓鼓地走上前。
他抬起头看向来人,眉头微微促起而后舒展,历经沙场的戾气隐隐露出。摇了摇头,放下茶杯指了指帘后,阿虞停下脚步,吐了吐舌头,眼波流转扫见他桌子上垒起的一叠叠棕黄色的印着绝密的文件夹。
她很快转过眼去,然后了然地慢慢往后退,摊开手说:“我忘了,‘军事重地闲人勿入’,我是闲人,闲人。”
隔着镜片,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起身跨步,将丽人抱起放至帘后的白色羊毛沙发上,用算得上标准的中国话哄着:“阿虞,我的好阿虞,无趣了就给我唱几曲。”
阿虞,阿虞,上扬的音调。
柔软的羊毛极易让人沦陷,一如藤原雅纪的温和白净的面容,阿虞本就刚醒,眼神又朦胧起来,歪着头,上撩的眼尾透着股嫩红的艳色。眼里茫茫的,仿佛在看着雅纪,又仿佛不在看。她轻轻启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思来反复,唯恐错信。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思来反复,唯恐可惜……”
这歌声晃晃悠悠,飘至多年前的雨后天晴。
自幼订婚的表妹九条羽垂着眼,眼尾稍稍往下,乖巧如鹿,她卷着袖子煮上香茗,热气渐渐氲起,皓腕上映着一点碧绿的水滴,茶香混着雨后的水汽。
庭院里打落了一地的樱花瓣,树上的它们仍艳艳如云。
表妹嗓中也仿佛染上这抹艳色,不如往昔清脆如鸟鸣,而是低低地:“雅纪,你爱茶,我……我特意去了中国的贵族家里为你学了煮茶呢。”
雅纪端着茶杯细闻,侧着头看九条羽,看着他的阿羽,直至她的脸上也染上那抹艳色。
九条羽的声音越发低了去,似咽声:“你喝了可要好好学习,别做旁的,一定要考上东医大学。”
雅纪的脸上漾开很淡的笑容,像瓷白的茶杯里茶叶划过的涟漪。
后来呢?
后来庭院里的樱花瓣被佣人扫去,树上的它们开始变得零零散散。
后来,他被父亲喊去跟前,接过家族佩剑。那时,他才发觉父亲脸上的刀疤是征战另一个国家的勋章;他才发觉自己胸口的那个图腾代表的是家族的荣耀;他才发觉天皇的言语是他这一生必须要跟随的追求;他才发觉他能做的从来便不是留人性命;他才发觉自己已很久没有喝过茶了。
因为他不再是东医大的一名学生,而是藤原家的少家主;因为翌年阿羽去中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忆随着水汽渐渐散去,也散去他眼中的坚冰,记忆中的艳色化为了眼前人的睡颜,他取过毯子与暖炉,轻轻阖上了门。
是夜,百乐厅里歌舞升平,穿着银色亮片吊带裙的新晋头牌百灵在台上唱着脍炙人口的《四季歌》:“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冬季到来雪茫茫……”
阿虞披着白色的狐裘大衣,内里着深蓝色的曳地礼裙,搭着藤原雅纪的手臂,看他微笑着与面前的男人握手。
藤原虽是军人,却因遗传了父母贵族的好基因,仍白皙俊朗,然面前男人比他还要白上几分,皮肤下的血管隐隐分明,显得他气色单薄,身量却高大,眼尾上翘,倒叫人觉得风流危险。
“久仰先生大名,合作数年,今日终得一见。”藤原雅纪躬身后坐下。
段誉将大衣脱下扔给旁边的侍者,坐下,夹着雪茄的手随意挥了挥:“在下粗人一介,这么文绉绉说话儿不自在的很。”
“先生一向爽快,本人也开门见山,望先生看在过去几年与本国合作的情分上,这次也与个方便。”
“情分?言重了。不过各取所需。我在外留学,家族被清末皇室废弃,这王朝颠覆,早已走到头儿了。回国,我不过为了求钱求利才与你们合作。再说与个方便,你知道多少名流争着抢着巴巴地把金山银山送到我面前就为了上珍珠号?凭什么给你们日本人装军火食粮?我的确不爱国,可我对你们又有什么情分,大佐言重啦。”
“钱,可以商量,您开个价。”
段誉点了点雪茄,抬头瞥了瞥了阿虞,笑了:“时人都在好奇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夜莺’究竟飞去了哪儿,原来择良木而栖着呢。听闻‘夜莺’不仅一曲倾城,舞姿也翩跹轻盈,有幸一见,赏个面子?”
藤原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阿虞是他好不容易寻回的表妹,可眼下这个任务极其重要……
阿虞没有看藤原,而是脱下大衣,伸出手来。段誉笑着起身,眼尾上撩,牵过阿虞的手。
舞池中央一对璧人,女子足尖微移,旋转后仰,男子舞步沉着,收纵从容;女子纤指划过男子的肩,男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子腰间。
而场外的藤原只低着头喝茶,眼里满是百乐厅灯光打碎了的影子。
曲终,人散。
段誉拿过大衣披上,转身离开:“一百万美金,打到我的户头上。”
藤原颔首。
段家大宅里。
段誉点了根烟站在窗前,肩上还留着妹妹的余温。
妹妹在用他们之间的交流方法告诉他,藤原此次要运送的不是军火,而是一批死士忍者。
他皱紧了眉头,眼尾泛红,风流危险只留危险。
一根烟燃尽,窗台上金丝镶边的烟灰缸中已无数烟头。他做出决定,拿起电话。
“嘀————”珍珠号启程。名流们在甲板上来往穿梭,男人们握手相谈,佳人们笑语晏晏。
西装革履的藤原温和地坐着煮茶,气质不似军人,倒像一味书生:“原本在名单要上船的名流少了许多,可见让段会长费心了。”
身着麂皮大衣的上海商会会长段誉弹了弹烟灰:“好说,大佐钱给得爽快,段某自然得罪人也得罪得爽快,毕竟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是不是?”
藤原笑了,端起茶杯放在鼻下闻了闻:“是啊,段会长考虑得周到。有头脸的名流总有得见过阿虞的,万一认出阿虞,惹来传闻纷纷,阿虞会不高兴的。”
“阿虞?”
“啊,段会长也不知?世人所叫的夜莺本名叫有虞,她说《史记》里写项羽身侧‘有美人名虞’。”
阿虞戴着酒红色的面纱帽,立在船头的甲板上,看平静的海面在阳光下波闪粼粼。
她眼尾上撩着说:“你看,漂不漂亮,像不像那年你来我家时我带你去看的那片海?”
过了一会,她目光垂下,竟眼角含泪:“像,像极了。那时我不愿面对雅纪接受御命的事,觉得天皇毁了我哥哥的梦,因而惹怒了父亲,任性跑来中国,还好已经在中国认得了你。”
“你不该来中国的,第一次就不应该来。如果你不来中国,你就不会被我们家族牵连,不会被他们当成是我,不会……”
“不会死吗?会的,如果我亲眼看着雅纪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可能会死得更快,连灵魂都会死去。现在好歹还能活在你的身体里啊,还能看见雅纪温柔干净的目光。你不知道,我遇见的那些被哥哥杀死的灵魂,他们眼里都是哥哥恶魔一样的模样。”
“可是,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做了很多错事。所以他今天要死了。”
“你还知道吗?是我和我哥哥一起要置他于死地的。”
有虞,是段家人的段虞,是段誉妹妹段虞的虞。
十二年前,九条羽来到中国段家学习茶艺,被奉为上宾。
她行云流水地做出段家顶级茶师方才做过的步骤,然后向身边带来的侍女摇了摇头。
侍女拢袖欠身,用中国话说道:“人称茶道唯有‘北段南陆’两家可出宗师,段家闻名天下的茶艺便是如此?还是瞧不起九条家族的小姐,派人来随意搪塞?”
下首的大夫人曾为一代茶艺宗师,自是听不得有人侮辱,刚想开口,上首的段老爷开了嗓:“九条家族是日本的贵族世家,小小段家怎敢搪塞。只是未曾料到九条小姐茶艺如此高超。现如今宗师难出,段氏在家的也只有一位,其貌陋下,怕唐突了小姐。小姐若是执意想学上段家闻名天下的茶艺,还望不要介意。”
段老爷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心中思量:朝中已暗潮涌动,不少人与日本人有了往来,对方已搬出了家族的名号,若是真惹得其不满意,只怕将来还要举步维艰。
两害取其轻。
九条羽被带到了段家后园里的一家木屋里。
段家管家说:“除了小姐,旁人都不允许进去。”
九条羽轻轻按了按要出言反驳的侍女的肩,点了点头。
她本就不是仗势欺人的性格,听侍女的翻译也晓得自己给段家添了麻烦,自然不会再多做要求。
她来这里,只是想学茶艺,泡茶给她的雅纪喝。
进屋,重重的帘后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带起她脸上蒙着的纱。
纱下,是一张与九条羽一模一样的脸。
段家幺女段虞,相传出生时有百鸟朝凤之象,自幼便天人之姿。
这是段家人放出的相传。
茶宗世家想在朝中站稳脚跟,最快的方法便是出位皇后。
史书记载:“乾德六年,帝令搜查当朝段侍郎府,得私制凤冠霞帔,犯诛九族死罪。帝妃跪于乾清宫三日,滴水未进,第四日薨。帝怜其心意,诛其满门。”
乾德五年,九条羽第二次来到中国,已学了中文,却被认作段家小姐送入宫中。
彼时,段虞在其哥哥段誉的帮助下逃出段家,来到上海,成为‘夜莺’。
海浪的声音:“哗————哗————”
段虞身体里九条羽的灵魂在说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是你偷看了雅纪的情报,也知道你平日里在雅纪的茶里下了毒。不知道的是你。你哥哥今天在这轮船上安放了炸弹。”
“哥哥放了炸弹?他要同归于尽?!”
段虞嚯地转身,她看不见哥哥的身影,面前只有来来往往的名流。
她好像只听得见哥哥在说:“晚了。”
晚了。
在九条羽见到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段虞时,在雅纪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天皇御赐的佩剑时,在段虞成为上海滩最有名的夜莺时,在皇帝不顾虞妃颜面下旨搜查时,在段誉从国外来到上海叱咤风云时。
在雅纪在上海的百乐厅里见到了和他表妹长相一样的夜莺时,在段虞的身体里有了九条羽的灵魂与记忆时,在段誉告诉妹妹宁叛亡国君不做卖国贼的那一刻时,在珍珠号起航的鸣笛声响起时。
一切都已经晚了。
“砰——砰——”
天边云霞被染成了火红色,艳艳如当年的绯樱。
庭院里,莺飞燕舞,花草丛生。
阿陶翻开册子,百无聊赖地写下:
藤原雅纪
典当物:良知
所求:其表妹九条羽平安
九条羽
典当物:性命
所求:灵魂不灭,存于段虞体内
段虞
典当物:爱情
所求:其兄长段誉地位能力
段誉
典当物:所有
所求:珍珠号无返程
每写下一笔,一道光尘浮起。
里面重重影影,是他们每个人来到当铺时的光景。
那个气质如书生的男子端着瓷白的茶杯,坐在阿陶的面前,眼神有些迷茫,又很快清明。
似乎在自言自语似地:“她是我的表妹吗?明明就是她,却又不一样。她以前不那样活泼的,总是眼尾垂垂得像只鹿,叫人不忍惊扰。现在,现在好像更可爱了。像只小刺猬。可是她也如我一样开始讨厌这样的我了吗?还费心泡上这样的茶。不过,真香啊。”
阿陶有些不耐烦,她的当铺里最近净来些这样干净的灵魂。
可接下来他的话又让她的眼中放出光亮。
“我典当良知,换表妹平安。”
这样,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追随天皇的脚步了吧。雅纪想。
这样,他以后还会不会来典当他的灵魂?那一定是上品了吧。阿陶想。
那个原本盘着高簪的女子,头发散落下时竟只是及肩。
阿陶瞥了瞥她有些透明的身体,不大满意地说道:“人死前灵魂最是脆弱,我只好让你来到了我这里。唔,不知道你表哥对于这份典当还满不满意,可惜他来得晚了些。你这小姑娘也着实奇怪,世人皆想要活,偏偏你二话不说当了自己的性命,却要保灵魂。没了你的身体,有灵魂又有何用?你那可怜可爱的雅纪哥哥可看不见你的灵魂。把灵魂给我多好,聊胜于无嘛。”
女子眼尾微微垂下,眼里是散不去的水汽:“我逃不出那里,与死了有何区别。还好,原来我还有灵魂。我的灵魂可以回到世间去看看雅纪吗?”
红街当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当铺老板不可对客人撒谎,对其要求有问必答,以防故意抬高或贬低质物价格。
“可以,不过你必须寄存在某个人体内,且那人的灵魂不会排斥于你。”
段虞来到当铺的时候,阿陶正在逗鸟,那是她新买的一只夜莺,以人梦境为食。
当段虞走近阿陶时,那只鸟竟扑翅而飞,看上去竟像是慌不择路地逃跑。
“不愧是夜莺小姐,我家的夜莺竟然自愧不如到这般地步。好了,我的鸟飞了,你得给我什么补偿?”
“当铺,可不是看你想要什么,而是我有些什么。我的嗓子不能给你,我的容貌不能给你,我的……”
“打住,你那些东西在我这一分不值。”
段虞看见眼前纵然撑额翻着白眼仍教人叹为观止的美人,低声笑了:“的确,我的东西全部一文不值。我要换的东西也一文不值。我的东西他不需要,我换的东西他需要。麻烦您了,便做我这一单生意吧,不然,你的另外一笔生意,怕是成不了了?”她指了指旁边立着的越发透明的九条羽。
“嘴硬的小姑娘啊,便是我不答应你,你也不会拒绝她不是吗?难得来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拿来吧,你的爱情。”
阿陶看着她摇晃的门环,拨了拨算盘,心想,这几天可真叫热闹,人间这几十年里有困难的人,啊不,有缘人怎么这么多?
正想着,烟味飘来,段誉皱着眉,夹着雪茄看着她。
她如往常一般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进门以来便走来走去似在参观的男人。
“恩,这花不错,英国的,值钱。这地上铺得是琉璃?可以啊,比那小皇帝还奢侈……”
阿陶一挥手,眼前的景象便变了样,周围的一切似被铺上了一次天鹅绒的黑布。“段先生,您要典当什么?”
“啧,刚刚那花园我还没看完呢。”
“段誉!你要典当什么?”
“所有。我要珍珠号没有返程。”
“你确定?这可是笔大买卖,我不少客人都在珍珠号上呢。”
段誉笑了,风流危险。
“是的,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