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 萧红


(一)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凸的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有人打门,什麽人将走进来呢?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一样,被人挪了进来的一个面影。这个人开始谈话了:“你到是怎麽样呢?才几个钟头水就涨得这样高,你不看见?一定得有条办法 ,太不成事了,七个月了,共欠了400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当然要向女人算帐……现在一定不能 再没有办法了。”正一正帽头,斗一斗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的,没有皱纹,只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

女人带着她的肚子,同样地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明天就有办法。”她望着店主脚在衣襟下迈着八字形的步子,鸭子样地走出屋门去。

她的肚子不像馒头,简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虽是长衫怎样宽大,小盆还是分明地显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带到床上,望着棚顶,由马路间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嘈杂的声音。什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锁。

“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地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用手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搅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楼下为了避水而搬到楼上的人们,也都走了。骚乱的声音也跟随地走了。这里只是空空的楼房,一间挨着一间关着门,门里的帘子默默地静静地长长地垂着,从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来。只有楼下的一家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伴着她留在这里。满楼的窗子散乱乱地开张和关闭,地板上的尘土地毯似的摊着。这里荒凉得就如兵已开走的营垒,什么全是散散乱乱得可怜。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的来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连环跟着一个连环地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蚊虫被绕入蜘蛛的网丝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丝是无边际的大。小猪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绳。

猪被运到那边的一家屋子里去。

黄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沟一样的夜里去。两侧楼房高大空间就是峭壁,这里的水就是山涧。

依着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烦得像数着发丝一般的心,现在都躲开她了,被这里的深山给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猪被运走的事,现在也不占着她的心了,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当她踏着地板的尘土走进单身房的时候,她的腿便是用两条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人的腿强接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感觉,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听到街上的水流唱着胜利的歌。

每天在马路上乘着车的人们现在是改乘船了。马路变成小河,空气变成蓝色,而脆弱的洋车夫们往日他是拖着车,现在是拖船。他们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样吗?带有咸脊和酸笨重的气味。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住在二屋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狭窄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地飞来了,又飞过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荡的船,走上陆地去。但是陆地在哪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忧郁的眼睛,手指四张的手摸抚着突出来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这种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波浪是过去了,她的手指还是四处张着,不能合拢——今夜将住在非家吗?为什么蓓力不来接我,走岔路了吗?假设方才翻倒过去不是什么全完了吗?也不用想这些了。

六七个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乱,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么都不清楚。在她心里只感觉热闹。同时她也分明地考察对面驶来的每个船只,有没有来接她的蓓力,虽然她的眼睛是怎样缭乱。

她嘴张着,眼睛瞪着,远天和太阳辽阔的照耀。

一家楼梯间站着一个女人,屋里抱小孩的老婆婆猜问着:你是芹吗?

芹开始同主妇谈着话,坐在圈椅间,她冬天的棉鞋,显然被那个主妇看得清楚呢。主妇开始说:“蓓力去伴你来不看见吗?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条视线直迫着芹的全身而泻流过来,芹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发汗,紧张、急躁,她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里连个影儿都不见,空虚地转了来。

芹到窗口吸些凉爽的空气,她破旧褴衫的襟角在缠着她的膝盖跳舞。当蓓力同芹登上细碎的月影在水池边绕着的时候,那已是当日的夜,公园里只有蚊虫嗡嗡地飞。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子相依在栏杆上。

高高的大树,树梢相结,像一个用纱制成的大伞,在遮着月亮。风吹来大伞摇摆,下面洒着细碎的月光,春天出游少女一般地疯狂呵!蓓力的心里和芹的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激动,并且这个激动又是同样的秘密。

芹住在旅馆孤独的心境,不知都被什么赶到什么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什么赶到什么地方了?

他为了新识的爱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来,他像一个破了的摇篮一样,什么也盛不住,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去当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吗?哪里肯要呢?他开始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拍打着尘土。他想这回一定能当一元钱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来用作船费,自己尽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阳岛也学了几招游泳吗?现在真的有用了。他腋挟着这件友人送给的旧制服,就如挟着珍珠似的,脸色兴奋。一家当铺的金字招牌,混杂着商店的招牌,饭馆的招牌。在这招牌的林里,他是认清哪一家是当铺了,他欢笑着,他的脸欢笑着。当铺门关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回来倒在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张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里去为什么把裤带子丢了。就是游泳着去,也不必把裤带子解下抛在路旁,为什么那样兴奋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间摸着新买的这条皮带。他把皮带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去五角钱呢,只要有五角钱,用手提着裤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爱人伴出来吗?整夜他都是在这块石片的床板上懊悔着。

一家饭馆的后房,他看着棚顶在飞的蝇群,壁间爬走的潮虫,他听着烧菜铁勺的声音,前房食堂间酒盅声,舞女们伴着舞衣摩擦声,门外叫化子乞讨声,像箭一般地,像天空繁星一般地,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一棵棵地刺进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红光,半点不躲避。安静的蓓力不声响地接受着。他懦弱吗?他不知痛苦吗?天空在闪烁的繁垦,都晓得蓓力是怎么存心的。

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 跟着离开了,蓓力和芹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的叹息。

蓓力的眼睛实在不能睁开了。为了躲避芹的觉察还几次地 给自己作着掩护,说起得早一点,眼睛有些发花。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样,芹又给蓓力作着掩护的掩护:“那么我们回去睡觉吧。”

公园门前横着小水沟,跳过水沟来斜对的那条街,就是非家了。他们向非家走去。

(二)

地面上旅行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在浸渐的消混。就像两条刚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识的爱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个星期过了。这一个星期无声无味地飞过去。街口覆放着一只小船,他们整天坐在船板上。公园也被水淹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没了,他们两颗相爱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赶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拥挤了。两颗心膨胀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样,想寻个决堤的出口冲出去。这不是想只是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寻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阵地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两颗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们两个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同样地离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地用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的腿呢?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么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地在窗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他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他的腿上走着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地变作一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连成排了。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拉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地问:“你们两个用手捏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握手礼?”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她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似嘲笑。的唱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地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间当芹和英夫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英夫人摇着头,脸上表演着不统一的笑,尽量的把声音委婉,向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样在街上绕了一周,蓓力还是和每天一样要挽着她跑。芹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不愿意活动,心又不耐烦!两星期前住在旅馆的心情又将萌动起来,她心上的烟雾刚退去不久又像给罩上了。她手玩弄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头低下去:“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

蓓力不明白这话是对谁发的,他迟饨而又灵巧地问:“怎么?”

芹在学话说:“英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呢。你们不知道吗?在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钢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样,在焦烦着。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向着自己的头部打去。芹给他揉。蓓力的脸红了,他的心忏悔。

“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

方才他们心中的焦烦退去了,坐在街头的木凳上。她若感到凉,只有一个方法,她把头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里。

公园被水淹没以后,只有一个红电灯在那个无人的地方自己燃烧。秋天的夜里,红灯在密结的树梢下面,树梢沉沉的,好像在静止的海上面发现了萤火虫似的,他们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来向着这萤火虫在叫跳一回……

她现在不拍手了,只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当上楼梯的时候,她的眼泪被抛在黑暗里。

非对芹和蓓力有点两样,上次英夫人的讲话,可以证明是非说的。

非搬走了,这里的房子留给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仅仅两夜,她肚子疼得厉害。她卧在土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颏枕炕沿,守着他。这是两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只有这两个鸽子才会互相了解,真的帮助,因为饥寒迫在他们身上是同样的分量。

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边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

蓓力在小树下跑,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里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鸡同样。

走进大门了,他的心飞上楼去,在抚慰着芹,这是谁也看不见的事。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带着这只箭追上楼去,他以为芹是完了,是在发着最后的嘶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无知觉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带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脸色惨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车钱送芹入医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他又想:“这是朋友应该说的话吗?我明白了,我和非经济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样嚎叫,他最终离开她下楼去,雨是淘天地落下来。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喝一杯水。茶杯刚拿在手里,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杯子碎了,那个黄脸大眼睛非的岳母跟着声响走进来,嘴里罗嗦着:“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

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泪。

芹像鬼一个样,在马车上囚着,经过公园,经过公园的马戏场,走黑暗的途径。蓓力紧抱住她。现在她对蓓力只有厌烦 对于街上的每个行人都只有厌烦,她扯着头发,在蓓力的怀中挣扎。她恨不能一步飞到医院,但是,马却不愿意前进,在水中一劲打旋转。蓓力开始惊惶,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两样:“这里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阴沟去会危险。”他跳下水去,拉住马勃,在水里前进着。

芹十分无能地卧在车里,好像一个龃龉的包袱或是一个垃圾箱。

一幅沉痛的悲壮的受压迫的人物映画在明月下,在秋光里,渲染得更加悲壮,更加沉痛了。

铁栏栅的门关着,门口没有电灯,黑森森的,大概医院是关了门了,蓓力前去打门,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绞跳着。

(三)

马车又把她载回来了,又经过公园,又经过马戏场,芹肚子痛得像轻了一点。他看到马戏场的大象,笨重地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寻话说:“你看见大象苯得多乖。”

蓓力一天没得吃饭,现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开着心,他心里又是笑又是气。

车回到原处了,蓓力尽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钱给了车夫。蓓力就象疾风暴雨里的白菜一样,风雨过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楼梯,他心里想着得一月后才到日子吗?那时候一定能想法借到15元住院费。蓓力才想起来给芹把破被子铺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乱的头发。蓓力要脱下湿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阵呻吟声蓓力听到了,赶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条视线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尽力相信方才医生谈的,再过一个月那也说不准。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蛮横,用不到讲道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医院的时候,虽然他是没有住院费,芹结果是强住到医院里。

在三等产妇室,芹迷沉地睡了两天了,总是梦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事情。半夜醒来的时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她身体过于疲乏。精神也随之疲乏,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对于蓓力,对于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样,蓓力来时,坐在小凳上谈几句不关紧要的话。他一走,芹又合拢起眼睛来。

三天了,芹夜间不能睡着,奶子胀得硬,里面像盛满了什么似的,只听她嚷着奶子痛,但没听她询问过关于孩子的话。

产妇室里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那边空着五张小床。看护妇给推过一个来,靠近挨着窗口的那个产妇,又一个挨近别一个产妇。她们听到推小床的声音,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都带着同样的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娃在床里睡着的小脸一样。她们并不向看护妇问一句话,怕羞似的脸红着,只是默默地在预备热情,期待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

第三个床看护妇推向芹的方向走来,芹的心开始跳动,就像个意外的消息传了来。手在摇动:“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声音里母子之情就像一条不能折断的钢丝被她折断了,她满身在抖颤。

满墙泻着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静,只是隔壁小孩子在哭着。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片地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冰,他整天整夜的哭。冷吗?饿吗?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满墙,墙上闪着一个影子,影子抖颤着,芹挨下床去,脸伏在有月光的墙上——小宝宝,不要哭了妈妈不是来抱你吗?冻得这样冰呵,我可怜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声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脸移动了,她跳上床去,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痛打自己的头盖。真个自私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孩在哭怎么就听不见呢?成千成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呢?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饿死了,自己也快饿死了,这都看不见,真是个自私的东西!

睡熟的芹在梦里又活动着,芹梦着蓓力到床边抱起她,就跑了,跳过墙壁,院费也没交,孩子也不要了。听说后来小孩给院长当了丫环,被院长打死了。孩子在隔壁还是哭着,哭得时间太长了,那孩子作呕,芹被惊醒,慌张地迷惑地赶下床去。她以为院长在杀害她的孩子,只见影子在壁上一闪,她昏倒了。秋天的夜在寂寞地流,每个房间泻着雪白的月光,墙壁这边地板上倒着妈妈的身体。那边的孩子在哭着妈妈,只隔一道墙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身穿白长衫30多岁的女人,她黄脸上涂着白粉,粉下隐现黄黑的斑点,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烦絮地向芹问些琐碎的话,别的产妇凄然地在静听。

芹一看见她们这种脸,就像针一样在突刺着自己的心。“请抱去吧,不要再说别的话了。”她把头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这是什么眼泪呢?在被里横流。

两个产妇受了感动似的也用手揉着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说:“谁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扭。

芹像被什么人要挟似的,把头上的被掀开,面上笑着,眼泪和笑容凝结的笑着:“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点都不知道,亲生他的妈妈把他给别人了。

那个女人站起来到隔壁去了,看护妇向那个女人在讲,一面流泪:“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扔了。唉,不知为什么,听说孩子的爸爸还很有钱呢!这个女人真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

那个女人同情着。看护妇说:“这小脸多么冷清,真是个生下来就招人可怜的孩子。”小孩子被她们摸索醒了,他的面贴到别人的手掌,以为是妈妈的手掌,他撒怨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小孩子将来的妈妈,挟着红包袱满脸欢喜地踏上医院的石阶。

包袱里的小被褥给孩子包好,经过穿道,经过产妇室的门前,经过产妇室的妈妈,小孩跟着生人走了,走下石阶了。

产妇室里的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一阵噪杂的声音啊!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给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每天当蓓力走出医院时,庶务都是向他索院费,蓓力早就放下没有院费的决心了,所以他第二次又挟着那件制服到当铺去,预备芹出院的车钱。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给咬破了,现在就连这件可希望的制服,也没有希望了。

蓓力为了五角钱,开始奔波。

芹住在医院快是三个星期了!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了个星期抱着小孩走了,现在仅留她一个人在产妇室里,院长不向她要院费了,只希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没有车钱没有夹衣,最要紧的她没有钱租房子。

芹一个人住在产妇室里,整夜的幽静,只有她一个人享受窗上大树招摇细碎的月影,满墙走着,满地走着。她想起来母亲死去的时候,自己还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看着夜里窗口的树影么?现在祖父走进坟墓去了,自己离家乡已三年了,时间一过什么事情都消灭了。

窗外的树凤唱着幽静的曲子,芹听到隔院的鸡鸣声了。

产妇们都是抱着小孩坐着汽车或是马车一个个出院了,现在芹也是出院了。她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开拔一样。

蓓力好像个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导着。

他们这一双影子,一双刚强的影子,又开始向人林里去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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