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 作者:茧
这是一个好时节,对于一个养蜂人来说。
桃花开得鲜艳,是一场粉红色的火,燃遍山头,催出一张张灼灼其华的娇俏脸庞。梨花不大爱凑热闹,零星几株立在墺里,身子挺拔地夹杂在氤氲红云中。清冷俊秀的神态,着实配得上那阵花落如雪的风韵。无数只蜂蝶嗡嗡吵闹,你追我赶,游戏丛间。长着倒刺的手足沾满黄粉,细如银针的触须饱食了花蜜,一只只肥硕鼓胀的身子扭扭曲曲地返回蜂箱。
老人立在林中,听到杂乱的搧翅声,睁开了眼。枯木上的一粒粒新芽,胞衣微开,绿意未透,春风早已拂叶而来。春天,终究还是热闹。
养蜂人是我的二爷爷,族中论辈字文,名文武。年轻时在外叱咤风云,年老时回乡独居寡守。浑浊的一双眼裹着一层薄薄的翳,像两只乳白色的弹珠嵌在眶里。耳朵尚还灵光,只是看人时常要皱着两条眉,半眯着眼研究半天。透进一丝光,形成几点像,他的世界也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
健硕的身材经岁月消磨,肌肉萎缩成层层树皮,清汤挂面似的悬叠在瘦骨上,衬得一头花发蓬松轻盈。一米七几的身高一立,活生生的一朵人形蒲公英。好似清风一阵,他就能御风而行,飘到田野,飘到枝头,飘到云端,挂在桃李上,做一个孤独的养蜂人。
小时候家里忙,母亲时常把我抱给二爷爷看护。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满院子乱跑,拽着牛尾,赶着鸡鸭,拎着小猫,领着猪狗,在他清冷的庭院塞满尖利的呼啸。这令人头疼的淘气,竟很得老人欢喜。从小到大如此,待人冷淡的我对老人也一直格外亲厚。
“回来了?工作怎么样?”有次回乡遇见,隔着几条田埂,老人喝停了耕地的牛,居然根据身形认出我来。“嗯,回家玩玩。现在在写论文,差不多七月份就可以毕业找工作了。”水牛哞地一声,唤来几头游手好闲的小牛,嘤嘤地叫成一团。几鞭子甩下去,忙着驱赶干扰者的老人叮嘱了几声便向前走去。
闲时酿蜜,忙时耕田。村人说,二爷爷的日子快乐充实,他对此也从未有何言语。
听爸爸妈妈说,二爷爷当初在武汉做工程师时,家里给他娶过媳妇,一个年龄比他大三岁的姑娘。被他退婚,嫌女人长得不好看。后面手头宽裕,地位变高,二爷爷在外交了一个女友。传闻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学生,他在她身上挥土如金,俩人感情很好。后来生意难做,血本无归的他回家务农,踽踽独行的身边,除了同他出去闯荡的侄子们,哪里还见得女学生的半点影子。
成了鳏夫的二爷爷领养了一个孩子,随行的母亲住在了老人家。三天两头地离开,两人的关系渐渐说不清道不明。在我的叔叔长大成人后,妇人搬到了另外一户孤家,二爷爷彻底成了一个人。日渐眼瞎的老人第二年买了几箱蜂,死了换,换了养,养了死。几轮捯饬下来,几千只蜜蜂只剩三四百,活了两冬,酿了一季的蜜。
折了本,二爷爷从不着急。戴了面罩,穿了手套,系着围裙,他用软毛刷子小心翼翼地刷着蜂巢。成群结队的蜜蜂滚落到盘子里,几只反应过来,挣扎起飞的工蜂狠狠地扎将过来。屁股还没挨到主人的皮肉,嵌在网纱缝里的身体早已被挤得七扭八歪。
一滴滴透明粘稠的蜜粘在白纱上,散着一股甜蜜蜜的花香。看二爷爷取蜜是件很壮观的事,远远的距离,唯有老人一个人独舞。成千上万的叶子吹着口哨,暂时被驱逐出家园的蜜蜂们炸成一堆。混着刷子“哗哗”的节奏,一层层的黑黄相间的精灵从托盘里一跃而起,围着老人鸣枪示警。
从上到下,盘旋而上,重重叠叠,乱中有序,翅膀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形成音浪。声音一波压过一波,一阵强过一阵,让远处的围观者都能听出守卫者心中的愤怒。处在漩涡中心的二爷爷向来神色平静,捻出钻进袖口的几只小迷糊,依旧不慌不忙得等着晶莹剔透的汁液渗进塑料瓶。
天晴时,树林里的蜜蜂醒得格外早。闹哄哄的一群,一只背一只地叠罗汉,懒洋洋地趴在蜂巢上晒太阳,没有一只会勤快工作。日头烈了,一群群外出觅食的蜜蜂倾巢而出,在万花丛中流连,迷了回家的路。今春花季快结束时,二爷爷的蜜蜂又少了。返巢的几只,衔蜜的也寥寥无几。
老人不计较,对蜂懒散,有多少养多少,任由它们变成野蜂,回不回来酿蜜也听天由命。虽然蜂箱越来越空,蜂蜡越来越薄,但他每次割蜜都会留一大块糖浆给剩下的劳动者。看着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家伙,老人浑浊的两眼弯成两道熠熠发光的月牙。
由春入夏,好时节很快就过去了,蜜蜂死了不少,养蜂人也变成了农人。待到山花烂漫时,二爷爷或许仍会站在那林子里,等着他无数不多的蜂,一只只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