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白色的帆船
我们家藏书很多,却没有书柜,因为我们一家人住的房子,是分配给我父亲的,里面的家具很旧,有衣柜,有梳妆台,还有带抽屉的五斗柜,就是没有书柜。
于是我父亲就把书放进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找书的时候,就难了,得一本一本拿出来,得翻了一个抽屉,又翻另一个抽屉。所以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经常看见的场景是我父亲坐在地上,抽屉拖得老长,地上堆满了书。
‘’爸爸——‘’
‘’在茶缸子里‘’。
不是爸爸在茶缸子里,是冷茶水在茶缸子里。邻居家的小五小六小七是我的玩伴,跟几个男孩子玩,回来的时候,一定是满头大汗,渴得跟块干海绵一样。
那是他被赋闲职在家‘’休养‘’的那段时期。他在屋子边上开了一块儿地,种了黄瓜茄子,韭菜豆角什么的,不让我们用抽水马桶,弄了个木马桶给我们用,攒了粪拿去浇地,没事的时候,就挑水拎粪,干的可欢了,身上的衣服汗湿了,就脱了,只剩一件老头衫。
干完活,就在旁边的石凳上坐着,石桌上放个大茶缸子,里面是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茶,给我喝的就是这个茶。
隔壁邻居有个董石匠,人称董飞机,之所以叫飞机,还有个故事,据说他曾是庐山好汉坡的抬轿工,日本人听说他跑得快,就要跟他比试爬庐山好汉坡,他无奈,只有比。但他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那日本登山者根本追不上。董石匠跑到终点后立刻离开了,躲了好几年才回来。人问他,为啥要躲起来,他说赢了当然得躲起来,要不日本鬼子会要他命的。人又问他,那为何不索性跑慢点输给他,他说,不行,我不能输给他。人们便送他一个董飞机的绰号。
父亲喜欢跟他聊天,喜欢跟他掰手腕。
浇完菜坐在石凳上,汗渐渐干了,穿上衣服,扣子总是扣错了的,这时大喊着:
‘’老董——‘’
老董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坐到我父亲对面嘿嘿笑着,两个人就撸起袖子开掰。我父亲赢了,就大笑,他笑起来嘴有点歪,是脸上有个伤疤所致,(被炮弹皮亲了一下,我妈说)输了就不服,再来再来。那董飞机跟我父亲一模一样,也是赢了大笑输了不服的主,两人一直掰到满头大汗,我看见父亲把那扣错了的扣子又一个一个的解开,心里松了口气。
读那么多书,也没把他读酸,骨子里还是个喜欢显摆力气的农民。
我父亲还有一个朋友,就是仙人洞的张道士,那人我超不喜欢,油嘴滑舌的,而且总觉得他很久都没洗澡,头发油油的,手指甲总是很长,指甲里总是藏污纳垢,当他用这双手笑咪咪的给我父亲端上一杯茶时,我总是很想打翻它。
可我父亲喜欢跟他聊天。
张道士好像经历的事太丰富了,他是湖北某个地方的人,好像比我父亲大几岁,小时候家里的人就在一场饥荒中死光了,他一个人什么都做过,还入过什么帮,做过游方郎中,算命先生(当然都是混饭吃的啦,张道士笑咪咪的说,逗得我父亲大笑),至于怎么当了道士,又怎么住在了仙人洞的庙里——是庙,不是道观——他也说过,也是笑咪咪的说,逗得我父亲大笑,至于是怎样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他也取过妻生过子,‘’都死光啦,‘’这话也是张道士笑咪咪说的:
‘’死得好死得好,早死早投胎,也免得跟着我这么个爹受苦‘’,他还是笑咪咪的说。
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任何事,都可以拿来调侃,拿来逗人开心(我想他要哄的只是当官的)。
我父亲有空就去听他讲故事,一个跟我父亲不一样的乱世中普通人的故事很吸引他,慢慢的,那张道士好像也不那么点头哈腰了,可我还是超不喜欢他。
真希望我还能记得那张道士的故事,真希望我那时不是那么浅薄。
父亲没有坟墓。记得他快去世时曾说要把他安葬在烈士陵园里的,他不同意:
‘’我算哪门子烈士。‘’
我猜他是想起那些在战场上倒下的战友了。
那年我把他的骨灰盒送回山东老家安葬了。
后来老家那边平了坟,把骨灰盒深埋,上头种了苹果树,那里就成了苹果园子了。
一直都想写我父亲,想了好久好久。一直都不敢落笔,心里有无法言语不忍触碰的痛和纠缠,所以只是在心里想着。
从他离去到今年,已经过了四十个父亲节了,我终于可以写了。
遥望东方的天空,深深鞠了三个躬,燃上一柱心香,把这几篇拙文默默念给他听,就像小时候念作文给他听一样。
父亲,守着苹果树,该乐呵了吧?苹果还没熟呢。不急。等它沐一季毒日头,经一季大雨水,到了老秋,打霜了,果子红透了,才甜呢。咱们烟台的苹果,天下有名呢。
是吧。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