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门吱呀一声,光就照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有人进来。
“你是谁?”
声音略显青涩,是个女的?我疑惑地睁眼,往自己下半身瞥了瞥,还好穿着裤子。
“小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被老爷知道可就惨了!”
小姐?我忍住脖子的酸痛,哼哼唧唧抬起头,对着其中一位少女问道:“你是李清照?”
少女似乎很生气,“果真认得我,看来没冤枉你!”
我一阵狂喜,伸长脖子叫道:“来,快过来,让哥好好瞧瞧!”
丫鬟吓得够呛,连忙拉着李清照的手往外跑,我一看急了,这要是跑了,我昨晚不就白白遭罪了?
“哎哎哎,李清,哎不对,李大小姐,别走别走,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讲,关于你终身大事……”
李清照猛地停下脚步,丫鬟带着哭腔求道:“小姐咱们快走吧,可别信了这采花贼的话,你不是说要把词送给老爷看吗?”
“香儿不急,且听他如何解释。”李清照按住香儿的手,在她耳边叨咕了一番,起初香儿死命摇头,后来不知怎地就点起了头。
少倾,李清照留香儿在门口候着,一脸凶巴巴地走过来,“你说吧,倘若你再有半点轻浮,香儿会喊来家丁,你可就惨了!”
我苦笑一声,我这幅模样还能更惨吗?被五花大绑拷问了一个晚上,浑身上下没有地方不疼痛的。
原本周公说让我见见李清照,我还满心欢喜,幻想着和古今第一才女来段风花雪月,哪知这糟老头子坏得很,直接把我丢进李府深闺边上的池子里,还裸着个身子,没被当场打死就算命大了。
不过这下总算看清了李清照,口中不禁细数道:“柳叶眉,樱桃嘴,身材不错,就是脸蛋长得没想象中那么像鹅蛋。”
李清照脸色一变,作势就要喊,得亏我急中生智大叫道:“是赵公子让我来的!”
隐约瞧见,桃花映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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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李清照,是在郊外的凉亭。
香儿说,为了把我悄悄“拎”出来,她家小姐可费了不少劲。我有点飘飘然,得意地说道:“你家小姐必是看上了我,想着把我当情郎呢!”
香儿像是闻到狗屎避之不及,李清照却只是掩嘴一笑,大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比那些古装剧演员美多了,可把我的魂给勾住了,天然、清澈、娇羞、妩媚,在她身上完全没有顾此失彼的遗憾。
“你到底是谁?我已经问过赵公子,他并不认识你。”
李清照开门见山,我也得礼尚往来,忿忿道:“赵明诚这家伙,竟然翻脸不认人!”
“公子不愿道明,奴家无意再问,但公子应该猜到奴家为何救你。”
我沉默不语,那日为了活命,胡乱把《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给背了出来,结果把她惊住了,说这词才刚出炉,连她爹都不知道。于是我顺水推舟,求她想办法救我出去,再告诉她实情。
只是现如今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糟老头子交代过:见面可以,决不能泄露身份,否则会永远活在梦里。
李清照转身望向湖面,背影卓绝,徐徐清香,随风飘来。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一曲唱罢,回头问我,“公子可知这词中之意?”
“想必是你家小姐怀春了。”我一脸坏笑看着香儿,香儿白了我一眼,索性撇过头去。
李清照轻叹一声,愁容满面续道:“公子慧眼,奴家有位意中人,奈何双方父亲在朝中政见不和,不知如何才好。”
我天生见不得女人哀怨的样子,“李小姐说的是赵明诚那小子吧?没事没事,这事能成,你放一百个心!”
话音刚落,李清照便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我心头一紧,细细想来这可是古代,哪有女子敢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的话,哎,中计!
我赶忙清了清嗓子,“事到如今,贫道也不瞒着,吾乃终南山的云游道士一枚,那日在汴京上空降伏恶龙,谁知不小心中了魔障,这才掉进了李府的池中。”
眼见她俩目瞪口呆,我眯起眼睛补充道:“之所以能念出李小姐那首词,乃贫道开了天眼,未卜先知而已。”
“道长有如此神通,可否告知奴家此事应如何妥办?”
眼见李清照神色渴望,我不禁问道:“你就那么想和赵明诚在一起?”
李清照眼神坚毅,让人难以拒绝,于是我心头一热,就把赵明诚如何假意托梦,将心意告知他爹,让他爹去提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妙啊,道长真乃贵人也!”
“呃,不过,姓赵的命格有些问题,怕是日后你要受委屈啊!”
李清照迟疑了会,说,“不碍事!”
“还有,他注定先你而去,后半生你怕是要背着他那堆破铜烂铁走天涯啊!”赵明诚这家伙别的不行,鉴赏金石字画还真是个专家,可他命短,死后就把几万件文物丢给了李清照打理,就跟几万个拖油瓶似的。
“道长的意思,明诚他会不得善终?”
我叹了口气,她自然无法料到这一路会是多么跌宕起伏,想起她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和“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那份孤独和倔强,心中就仿佛被千根针刺一样,我蛮希望她能有另一个结局,一个能幸福到老的结局。
“嗯,”我郑重地答道,“贫道认为,他大概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李清照闻之,斜倚亭栏,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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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见李清照,是一周后的事,我差点认不出她来。
“道长好久不见!帮我把信寄出可好?”李清照一头疏于打理的风鬟,腿脚也估计是摔伤了。
我无趣问道:“什么信?给姓赵的?”
她见我没帮忙的意思,便坐在院子里自顾唱起,“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我摇摇头,“你到底还是嫁给了姓赵的,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出这么长时间的差,也不知道把你带上。”
李清照捏着脚不搭话,大概是怀念起青州十年的快乐日子了,那会儿因为宰相蔡京的排挤,他们双双返回青州老家终日厮守,这下可好,蔡京一倒,赵明诚又到处当官风流去了。
“要不,我陪你去找他?继续搞搞《金石录》?”
李清照抬头望柳梢,悄声道:“无妨,他又不缺侍妾。”
“这哪跟哪儿,真是个傻子,我说的是你,独守空房多无聊啊,赶紧拾掇拾掇,贫道带你耍去?”
李清照撇撇嘴,“不去,奴家日日与子虚、乌有作伴,有意思得很。”
我嘿嘿一笑,索性屁股一蹲,“还装,是不是担心姓赵那小子喜新厌旧?我早就说他会让你受委屈的,要不我留下来,你跟我好?”
李清照终于笑了,“去你的!你可是修仙的道士,耽误了你修行可不好!”
她还说日子熬一熬就好,又赶着我去帮她寄信,我这才懂了,她是怕惹出绯闻来了。
只是到了临行前,她却有些扭扭捏捏起来,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药典偏方,问她做什么用又不说,我思索了一番也就猜出个大概,她和赵明诚青州十年却始终不见孕事,这个时代的女子如果不能给夫家产丁,自然着急得很。
后世都知道这是赵明诚的那啥活性弱,跟李清照没半点关系,可这份闲愁得如何消解呢?
送至院门,我转身正色道:“清儿,赵明诚不只有你一人,他还有几位妾室,若他日依然无后,你大可不必自责,分明不是你的问题,再者你也不应只为他而活,为悦己者而容,更要为己而容,懂吗?”
走出几步,便听见背后有娇嗔传来,“哼,清儿是你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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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见李清照,又是一周后。
当我从芦苇中钻出时,她一个人在江边站着,我连忙喊道:“清儿,别犯傻,有话好好说啊!”
她回头噗嗤一笑,“道长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呐,小女子有什么值得你跟着?”
我松了口气,“缘分缘分,我刚好路过解个手,不小心瞧见你。”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道长神机妙算,可知这江叫什么?”李清照冷不丁一问,我摸了半天的头,从长江猜到松花江,愣是没猜中。
她淡淡说道:“乌江。”
“乌江?就是项羽自刎的那条江?”
李清照重重点头,愤恨地念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金兵南下,国都被占,皇帝被俘,朝中上下尽是无能之辈,窝囊啊窝囊。”
我晓得了,大抵是受打击了。前几日,赵明诚所辖的江宁出了叛乱,可他不仅不平叛,还带着前往湖州任职的调令跑路,抛下李清照在城中受气。
“你也别气坏身子,正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也就是那样的货色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骂赵明诚,但我知道再不骂他,就没得骂了。
“道长或许不知,并非明诚故意舍弃,而是奴家坚持不走,”李清照叹了口气,“如今国难当头,百姓水深火热,处处哀鸿遍野,只恨奴家不是男儿身,无法上阵杀他个千百回!”
我听罢啧啧称赞,心想的确可惜,不然像李清照这般才情,怕是辛弃疾也难以企及。
她转身问我:“道长,还能再开一次天眼吗?”
“呃,有点伤身啊,你也知道,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而且我最近休息不太好,老做噩梦,不过呢,既然是清儿开口嘛,你想问啥?”
“问问大宋的气数!”
半老徐娘,风骨铮铮。
我装模作样地默念了会儿乘法口诀后,笑容满面对她说:“大宋好着呢,别看现在被金国打得狼狈不堪,可金国必然死在前面,放心吧!”
李清照长舒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你就那么相信我,说不定我是瞎编的。”
“道长句句玄机,奇准无比,奴家早就当你是仙人了,”李清照做了个揖,问道,“不知有无福分打听仙人名号?”
一代词宗说这种话,成何体统?我赶忙摆摆手,“别别别,我肉体凡胎折煞不起,我呢道号还还,我叫你清儿,你叫我还还,可好?”
李清照莞尔一笑,美极!
我脑袋一热,心想反正过些时日赵明诚就要得疟疾死了,下次见她干脆睡死算了,活在宋代也好,陪在李清照身边跟她学学词艺,说不定后世的娃儿们也要屁颠屁颠地背我的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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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周公失踪了,我是午睡见不着,晚睡也见不着,直到一个月后他才出现,刚见面就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是因为我在梦里泄露了天机,害他被上头批了一顿,年终奖也没了。
我直呼冤枉,自己可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啊!
“你不敢放屁?我问问你,是不是给李清照出了主意,让赵明诚绕着弯儿去提亲?”
我翻了翻白眼,“出个主意而已,历史故事就是这样啊!”
“你个小屁孩,李清照本该死在他爹被贬谪的队伍中,就因为你,她才得以嫁给赵明诚,偷得阳寿数十载!”
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可不是!若不是李清照天资卓绝封词宗之位,上头为此转怒为喜,别说你的下场如何,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遭天雷轰他个七七四十九天喽。”
……
可笑,我总是处处埋汰赵明诚的不是,到头来我才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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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李清照,天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驻足在她的窗前,静静听完。
“是你?还还?”她终究发现了我,一脸不可思议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一别三十有余,以至于她已是老态龙钟,行将枯竭了。
“是我,这次来晚了。”我强撑笑容。
进了屋,李清照为我泡了杯小龙团,却给自己续了一杯酒。
屋内装饰别致,透着一股子寒意,我有些哽咽,“清儿,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这些年颠沛流离苦了你了,若不是当年我……”
欲语还休,周公给我下了封口的咒。
李清照只是微微一笑,神似十五六七那会儿,只是皱纹满面,也不遮面了。
“素闻你爱打马,最近手气可好?”
“不好,老糊涂了。”
我宽慰道:“哪里,方才听你那首《声声慢》,境界更胜当年,必将流传千古!”
李清照淡淡然,“见笑了,不过是无病也呻吟。”
无病何来《声声慢》?我轻声问道:“后悔吗?”
她却说:“半生烟雨半世落花,有明诚相伴,福也;护得住几件古物,足矣。几十春秋轮转,道长风采如初,如今又仙袍加身,定是修成正果了吧!可否让奴家与明诚团聚,奴家怕他等急了……”
我这才发现穿着一件羽绒服,不禁暗骂周公自己办事不牢,还好意思怪我?
“你们迟早会相见的,姓赵那小子我看着呢,若他敢觊觎仙女美色,让他下辈子转世为马,天天给你打,可好?”
李清照露齿笑曰:“甚好,如此甚好!”
是夜,我看她入睡,日出,我轻声道别。行至院外,听见有人梦中呓语。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因缘安期生,遍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垂发女,貌妍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烹新茶。虽乏上元术,游乐亦莫涯;人生以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身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