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依旧来得很早,凌晨四点,我看到郑爱红在剁韭菜和炒鸡蛋,动作流畅。面是已经和好的,我知道接下来她要干什么——拌馅、下剂子,然后包起来,最后在大约凌晨五点的时候,骑三轮车赶到镇上。
她的背影很臃肿,走路重心不稳,左右摇晃,但我能感觉到她有干劲,明明是一个人,却好像身边有人在同她并肩而行,她不时地对着空气有说有笑,虽然短胖的小腿让她会时不时地打个趔趄。
今天是公元2220年的9月19日,也是“登月计划”最后一批次的登月时间,9月20日零点的钟声一响,地球生活将永远成为历史。
我叫周言,郑爱红是我的母亲,当然,我还有另外一个重要身份——编号78579,是“登月计划”的一枚螺丝钉。
几十年前,地球的整体环境已经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甚至出现了“昆虫异化为庞然巨物,生吞附近居民”的新闻;人口数量爆炸,恐怖势力猖獗,打着“圣战”的旗号,扬言要实行区域灭绝,缓解人口压力。
于是“登月计划”产生了,各国开始紧锣密鼓地为此进行筹备。
我作为中国团队β射线兼容测试组的一名成员,在第307次实验中遭到了严重的核磁辐射,被团队秘密抬进了医院。
强辐射带给人体的伤害是巨大的,更何况我的身体素质向来不好。
当医生坦诚地告诉我“大概还有三个月时日”的时候,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如果不是想到了母亲郑爱红臃肿佝偻的背影,我想我的情绪应该不会如此激动——毕竟在加入兼容测试小组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样的噩耗显然让我觉得有些猝不及防。
本以为我能够陪伴母亲直到人类发明出了根治阿尔兹海默症的药品,但这样的状况显然非常糟糕。
母亲的记忆力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而我对此感到无比羞愧,由于我工作的保密性,母亲一直不清楚我离家的这五年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她只是逢人便夸赞她的儿子——“言言当博士哩,搞科研哩,咱不懂那些,他研究的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东西!”
于是在出院之后,我投入到了另一项紧张的工作。
我翻阅了所有最新的AI 研究专著、学术论文,在中国最顶尖AI学府G大的实验室里穿梭,当我用手指轻轻触碰全息屏幕上的代码时,我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可并未取得任何进展。
直到一件古董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百年前的一台智能手机,是我的导师用来研究前人生活习惯的实物材料。
我翻开了这台笨重无比的所谓智能手机的后盖,里面的复杂构造令我诧异,原来那时的人们每天都要携带这么一块像板砖一样的东西走来走去。不像现在,我们只需要说出“123”,就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唤醒全息投影。
唤醒我灵感的正是这款手机里密密麻麻的芯片。
于是我将自己的人体特征、构造、语言习惯、举止行为全面编码,完全复刻出了一个以我为蓝本的模拟机器人,我利用近几年爱尔兰科学家研制出的光轮纳米感应技术,将模拟机器人写进了芯片。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非常容易了。
我把芯片的全部内容通过H-2I生物扫描技术植入了我母亲的脑海里。
此后便会有另一个我始终在她身边,同她说话聊天,在她忘记方向的时候告诉她,左转第二个小巷就到家。
医生预测得很准,2220年九月我如期去世。
虽然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但好在我完成了未竟的心愿。
今天是2220年9月19日,由于“千年隼”号系列飞船在运载人类去往月球的路上搅乱了地球周围的磁场,这个月死去的人灵魂莫名其妙被震回自己的出生地。
于是我再次得以见到我的母亲。
她还是那个小小的、佝偻着背、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在不停地自言自语。
也许只有我知道,她在跟我对话。
我俯视着大地,我能感觉到我的目光是贪婪的,今天过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也许会有另一种生活取人类而代之,成为这个星球上食物链的顶端,也许这里会越变越糟,也许会越变越好,那时这里便会像水星一样,成为我们节假日旅游的打卡圣地。
这是母亲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想。直到母亲踏上“千年隼”五号宇宙飞船安检通道的时候,我还在这样想。
这次迁徙并非那样简单,宇宙磁场的巨大力量人类终究还是难以彻底征服,去往月球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必须植入另一种与月球磁场兼容的芯片系统——PL21,因此过安检通道时每一个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物理筛查和生物筛查,抽取出曾经存留在人体内的别的系统。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工作人员清除了存留在母亲脑海里的芯片,也就是那时起,那个名叫郑爱红的充满干劲的女人终于崩溃了。
她被送入了ICU,死于地球上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能感觉到我的泪腺即将爆炸,可就是流不出来一滴眼泪,我的喉咙也好像被巨大的石头堵死,可我还是费力地喊出了两个字: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