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小札
Part1 石楠小札
“好看吗?”
十岁的攸宁端着面团扇,瞧得入了神,直至这道略带沙哑但温柔的声音响起。
迅速转过头,发现是自己的奶奶:“奶奶!”
“扇面是您绣的吗?这花我从没见过呢,蝴蝶也绣得很好看!”那蝴蝶似飞又立,仿若被一只无形的网拦住。
攸宁奶奶拿过团扇,轻轻抚着上面的蝴蝶“这花啊,叫欧石楠……”
Part2 札记一
民国三十七年,初秋的台北街道上正肆意的绽着,清淡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刚下过雨的街道还有些水洼,但晚间放学的台大学生们却开始打闹着出了校门。
台北的傍晚,天气已有些凉。惜婉穿一身蓝色百褶裙,外罩一件立领蓝蝶绣花的流苏披肩,眉眼温良,低头缓步从花坛边走过。大约傍晚的天气实在不怎么好,她的脸色带了些苍白,瘦小的骨架仿若被风一吹就要倒下去了。这副柔弱的样子像极了刚离了家门远出留学的新女学生,倒不像个女先生了。
突然背后有人追上来,“赵老师,回家吗?”
惜婉看着来人,有些不解,疑惑地看着来人,这位先生一身改良的中山西服服帖的穿在身上,梳着时下流行的倒背头,直挺的鼻梁上架一副细框眼镜,右手提一个裂了点缝的皮箱——不像是国文系里的学生,也并不是认识的老师。
由于奔跑的缘故,沈嘉桓脸上挂了一点薄汗,说话间还有一些喘,“赵老师,我是新来的老师,我们开学典礼上见过的。”
惜婉似乎并未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上些红晕,倒有了些血色看起来不那么病态了。
像是看出惜婉的困窘,沈嘉桓也不尴尬,笑道“怕是你没什么印象了,那天是有些匆忙。请允许我介绍,我是这期新转来的国文老师沈嘉桓,以后我们会在同一个院内工作。”说着,他将行李箱换至左手,向惜婉伸出右手,“初次见面,赵老师你好!”
“沈先生,您好!”惜婉握了一瞬便放开,心下莫名的舒了一口气,向沈嘉桓抿嘴笑了笑便要转身走了。
“听闻赵老师也是住在南郊,我才至台北不久,有些不熟悉路,不知可否同赵老师一道回去?”虽带些询问的意思,但惜婉总是不善拒绝的,低声应了一声便跟在沈嘉桓身后慢慢走着。
惜婉父亲是台北检察院的副院长,本不同意惜婉当国文老师,虽留过洋骨子里却不赞同女子外出工作。因而她极少与陌生人交流,此时愈近家门愈发有些紧张。
“杜院长说您的讲课很生动,极有自己的思想,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同赵老师交流一二……”惜婉听着他的话,半天才回过神来,“啊!是……是吗?”
看出惜婉的走神,嘉桓只觉得这位女先生颇有些有趣,分明上课时一副自信模样,也不像平日里那些娇蛮的贵小姐,当下便起了要多了解的心思。出于绅士的礼貌,沈嘉桓并不再多问,在下一个路口便道别了。
“前方那公园过去似乎就是我的住处,多谢赵老师了。再见!”
惜婉还有些茫然,只是听到沈嘉桓就到了,便点了点头,径直沿着公园南路回到了赵公馆。
街上的西府海棠依旧无所顾忌的开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气竟有些浓郁了,像极了青春期萌发爱意的男女。
Part3 札记二
仿若提前约好一般,即使不再需惜婉指路,每日课后两人都一道慢慢走回去。惜婉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有增多的迹象,尤其是关于诗文方面的观点多有相似之处。
这日惜婉才至办公楼,杜院长便着人将她请去了院长办公室,说是有新事务安排。
“啊,惜婉过来坐。”杜院长从办公桌前起来,将惜婉带至会客室。
“先喝杯茶,待会再详细说。”说着让秘书进来,倒了三杯茶分别在院长与惜婉面前放好,另一杯也放在一旁。
“谢谢!”秘书端来三杯茶,惜婉看着那第三杯茶,有些疑惑,“院长,近来是有什么新……”还未说完,秘书小姐又领进来一个人,却是惜婉认识的。
“嘉桓,来来来,坐。”院长热情地招呼沈嘉桓坐下。
“是这样,马上就要到中秋了,我们准备在节后组织一次采风活动,这次活动国文系和艺术系那边一同办。”顿了顿,又道“我们这边还缺两名老师带队,我的意思是让你们二人一同去,就是不知你们给不给我杜某人这个面子啊!哈哈!”话虽这样说,杜院长却还是将活动策划递给了两人。
“我听说嘉桓经常出去爬山打猎,这应该不成问题吧?”院长看向嘉桓。
嘉桓翻翻策划书,点点头,对院长道:“我没有什么问题,节后没什么课,宜兰我过去一个人也常去。”他转头对惜婉笑笑,唯恐她会直接拒绝:“要一起去乡下走走吗?不会很累。”
惜婉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策划书,一双黛眉稍稍皱起,没有立刻答应,她有些担心父亲会不同意。
看出惜婉的犹豫,杜院长喝下一口茶,慢慢道“惜婉,我前日遇到你父亲,已经和他说起过这件事,若是你愿意去,他也是很支持的。”
闻言,惜婉急忙抬头,似要分辨真假一般,眼睛直直看向杜院长。
“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另外寻人也无妨……”
“我去!”惜婉那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嘉桓那骨节分明的手便突然下定了决心。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那一刻的惜婉竟然忘记了父亲的威严。
Part4 札记三——
仲秋的时节里,有几日天气并不好,不仅是山间,台北街上也弥漫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空气里尽是湿润的粘腻感,生生将惜婉出门的心思收了回去。好在学院春游前,天气终于放了晴,只是日头出来后,午上却有些热了。
他们最终并没有去成宜兰,照顾到女生们的体力,嘉桓与院长商量过后改成了直潭山。
学生们出游都很兴奋,一路欢声笑语。只是行至高处,大数人都有些累了,惜婉即使尽力跟上,也渐渐与那些女学生一起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嘉桓走在前面,与同行的学生们交流,不时的回答一些问题,队伍里面经常传来他爽朗的笑声。他在哪都能与人打成一片,并且精力充沛,这样的人真实极富魅力的,这样想着,惜婉竟有些羡慕的情绪。
“要先停下来休息一下吗?”忽然发现惜婉体力有些跟不上,嘉桓示意大伙继续前进,自己却遛到了惜婉面前。
“无妨,您不是说前面就是半山腰的民居了么?”惜婉将换下的套头毛衣搭在手上,慢慢往前走着。
“老师!快看,那是什么花?竟开在这种荒原上!”
山路弯弯绕绕,才出一片枫叶林,一位女同学便大叫着指着对面的一片荒原,上面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有风从那边吹过来,带来缕缕清香。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视线,望着那一片花海。
“欧石楠!”
“那是欧石楠花……”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一道充满力量,一道温婉柔和。
嘉桓转头看着惜婉的眼睛,笑意浮上嘴角。望着嘉桓她还有些怔愣,忽然反应过来,望着那片花海也笑开了,不再多言,把主场交给嘉桓。
“台湾并不多见,只是偶尔会在高地上出现,你们大可将这场景写入采风日记里。不失为一次好的回忆,是吗?赵老师。”
“嗯。”惜婉只是看着远处的欧石楠,低低应了一声。
“那么我们继续走吧,到了半山腰,午后有大把的时间供你们讨论,照相。”
午后的山里,蝉鸣阵阵,却不惹人着恼。
学生们都还在民居里休息,惜婉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外面,望着远处的欧石楠,开得那样热烈,那样疯狂,即便无人发现也自开得肆意。
“终于找着你了,你看,它们近看更美了。”
嘉桓额角还挂着几滴汗水,递给惜婉一束石楠花。
“惜婉,你知道吗?那回你独自走在街上的身影,像极了这荒野上的欧石楠,美丽、又孤独着。”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柔和的面庞,她是多么的让人着迷,让人向往,她从来忽视自己的美丽之处。
“沈老师……我,我并不孤独。我有母亲,有父亲,有弟弟也有学生,他们都不使我感到孤独……”惜婉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过热烈,她有些踟蹰,不自觉的往后退开几步,双手紧紧握住那一束石楠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边说着边摇着头逃也似地要跑开。
“惜婉,不要逃开好吗?每次一提起这个话题,你便回避着。”嘉桓迅速拉住她的双臂,将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扶住她瘦弱的肩膀。
“不,嘉桓,你不知道,你,你是位好老师!但,但是……”
“看着我的眼睛,惜婉。你知道的,不然就不会答应这次采风了不是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如同前日,如同第一回,如同以往的每一次谈话,那眼睛里的光亮让她没有办法抗拒。她迷茫了,似乎妥协了,又似乎心甘情愿着,双手忽然失却了气力,石楠花掉落在地上,惊起一地浮尘,仿若打碎了一切屏障。
Part5 札记四——
佩琳来台北的那天,沈嘉桓刚巧送了惜婉回家,在院门口告别。他们二人互相拥抱着,才放开对方,一位身穿红色缎质连衣裙的少女便从赵公馆里跑了出来,大声说道:“好呀!惜婉姐,你竟不给我介绍介绍!”神色带着十七八岁女孩的调皮,与惜婉眨眨眼睛,过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动作间尽是少女的活力。自以为没有他人看到,却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惜婉见状捂嘴笑了笑,脸上红云顿生,即便她是见惯了自家表妹的这副模样,也还是禁不住害羞。倒是沈嘉桓解了围,低头道“我竟不知惜婉家还有这样一位灵气的小姐?”
惜婉让管家将行李先拿回去,回头为嘉桓介绍“嘉桓,这是我姨母家的妹妹,唐佩琳,平日并不住台北,你叫她佩琳就好。”又对佩琳笑道“这是我在台大的同事,沈嘉桓。若是你今年秋天考来台北,你就得叫他沈先生了。”
“佩琳!叫先生未免客气了,如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哥哥也无妨。”
佩琳围着惜婉绕了一圈,裙摆飞扬着仿若一只飞舞的蝴蝶。“但是惜婉姐姐,你们真的,只是同事吗?”她娇笑着,两手搭上惜婉的肩,使得惜婉脸更红了,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嘉桓。
故意为难一般,嘉桓也看向惜婉,带着一丝调侃。
“佩琳!”惜婉看看佩琳又看看嘉桓,最终还是同嘉桓道别,拉着佩琳就往回走。
佩琳却是边走边回头,大声问道:“不久惜婉姐就要生日了,嘉桓哥会来吗?”
“自然是要来的。”嘉桓笑笑回道,站在路口直至她们走进院门才转身离开。
这边惜婉才进了房间,佩琳便急急的问起嘉桓来,“惜婉姐,他便是你信里说起会打猎会作诗的人吗?我瞧着还是挺清俊的,颇有些有识青年的模样。”
此时的惜婉脸上红晕还未消散,只轻轻应了一声,接下来便是佩琳独自在一边讲了。她忽然想起嘉桓,忽而又想到父亲,嘉桓固然优秀,但父亲未必会喜欢他……
不论惜婉如何担心,她的生日终究是到了。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但并不影响生日晚会的举行。这日里,赵公馆从下午便开始布置起来。秋海棠摆满了庭院,灯笼也挂上了屋檐,宾客也渐渐的多起来。
惜婉的客人并不多,只是学院里的一些同事和学生,但她父亲却请了许多客人,不论是政客还是商人。
嘉桓还没来,惜婉让佩琳先陪着父亲,自己等在大厅门口。
“惜婉,等很久了吗?生日快乐!”嘉桓递给惜婉一方礼盒,握了握惜婉的双手,皱皱眉道:“怎么这么冷,你不必等在外面的,进去吧。”
“嗯,爸爸现在在客厅,我们先去见他吧。”惜婉挽上他的手臂,走进了大厅。
佩琳一看他们进来便高兴地转头对赵父说道:“姨父,惜婉姐姐来了。”赵父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嘉桓,微微蹙起眉头,“和你姐姐说,待会直接上书房找我,带上那个小子一起。”说完便上了楼。
惜婉有些担心,却仍去了书房。嘉桓看出惜婉的不安,安慰道:“不必担心。”
“爸爸!”
“坐。惜婉先出去。”赵父没有多说什么,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爸爸,你不要为难嘉桓……”惜婉并不敢反抗什么,看了看嘉桓又看了看父亲,终是出去了。
他们一直说了很久,直到外头的灯笼全部亮起。惜婉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父亲必定说了许多惹人讨厌的话,必定还是不满意嘉桓这样一位普通的大学教师。
惜婉只记得,舞会时嘉桓一直拉着她跳了很久,仿若飞蛾扑火般,要将生命耗尽似的,惜婉也并不拒绝。
Part6 札记五
那日过后,惜婉与父亲大吵了一番,连母亲都红了眼睛,不断的劝着惜婉。看着惜婉越发苍白的脸,赵父终是心疼女儿,答应若是三日之后,嘉桓能来提亲,他便答应他们的婚事。
惜婉将这一消息让佩琳告知嘉桓,当日佩琳就带回来一封信,没人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只是三日过后,嘉桓却再没来赵公馆提亲,惜婉也没再提那封信。
反倒佩琳留下一封书信,里面只书有三字:“对不起”。
一阵风穿过门帘,卷起桌上的书页。
“奶奶,那后来呢?佩琳是去找嘉桓了吗?他们两在一起了?!”攸宁瞪着双眼,嘴巴长大气鼓鼓的问着。
“他们啊,没有在一起。”奶奶摸摸攸宁的脑袋,接着说:“佩琳出国辗转几月找到嘉桓时,他已经娶了当时台大的一位女学生。”
“那,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啊?”攸宁继续玩着团扇,疑惑着。
“大概是让惜婉出国吧。”
“那惜婉为什么不和嘉桓出国呢?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呀!”
看着团扇上的蝴蝶,奶奶笑着说道:“嗯,她可能有些胆小,或者她就像这蝴蝶一样,喜欢这上面的花吧……”
注:欧石楠花语——孤独、和背叛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