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第一本三毛,是《温柔的夜》。那大概是在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
在那个物质条件与精神生活双重匮乏的年代,拿到本课外书,那是多大的幸福喜悦!是,为着看书,我做过不少傻事坏事。同伴买了本新书,我死皮赖脸要和人家一起看,假装看不见小伙伴眼角眉梢的不耐烦;在同学(她家长是老师)家窗台上发现一本书,屏住呼吸偷拿出来,连夜看完,第二天一早悄悄放回去;借同学的书,第二天必须还,为了不让爸妈发现,躲在被子里,借暗黄微弱得不像样子的手电筒光看;坐在路边看书入了迷,人家催让路也不知,牛偷偷跑了也不知……
在这样的情况下,借来了《温柔的夜》。借我书的大姐姐说,不要看它,不好看的。可在有字可看便是幸福的年代里,我还是很快看完了它,大概还不止看了一遍,看得津津有味。三毛的文字看上去是简单浅白的,可简单中自有趣味,对孩子而言,它很好读。
这便是开始,一见投缘。这之后的小学阶段有没有机会再读过三毛别的作品?如今我已经记不分明了。有确切印象的时光,已经轮转到中学时代。
初中一年级的数学老师,同学们若还记得,恐怕印象好不到哪儿去。记忆中,她的数学科,总是考试,考试,重考试。每次考试达不到九十分或者别的她定的某个标准的,便会被她安排重考,重考。又记得她好几次恶狠狠地讲“谁让我不好过,我也让谁不好过”,并佐以事例证明,闻者惊心(以及隐隐的敢怒不敢言的反感)。可她对我分明是很好的。我那时总奉命帮她抄试卷,有时在黑板上,有时在大白纸上。我那时便开始神经衰弱,总是失眠睡不好,她有时痛惜地看着我,借过钱让我去看医生,在她的宿舍里帮我熬过药,还介绍过一些据说有效的药物。就是这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文艺的数学老师,她家有整一套崭新的三毛全集!我不好意思地提出想借看,她爽快答应,并说她自己也很喜欢看三毛的书。
于是,初中一年级的暑假,我看了整套三毛。那真是年少时在阅读上少有的饕餮盛宴啊!在与伙伴背靠背坐在夕照满天的山坡上时,在牵着牛在田埂上吃草时,在趴在幽暗的房间里的床上时,在爸爸妈妈弟弟们都睡着了的深夜时……我都在看这套书。在遥远的远方,有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人,有那样一种自由而有趣的生活!我沉醉于这个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不仅思想上受她影响,文笔也渐渐有了她的影子。
高二暑假又重看了大部分,还做了不少摘抄。而大概此生都不能忘怀的一次读三毛,是在高考结束前一日,在市图书馆。高一差不多结束时开始深深迷恋一个男同学,说是迷恋,是因为我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也几乎没有说过话,只凭着一点所谓文艺青年的想象,把青春年少时对异性对爱情的所有向往统统投射在其人身上,为自己的满腔热情找一个完美的载体。然而就是这样,这种迷恋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很多年。有时候自嘲地想,如果没有这个人,或者不是这个人,或者今日我的人生会有所不同?然而人生什么时候允许我们重新选择从头再来呢。高考结束前一日,我们还在等待次日的历史科考试时,物理科考试已经结束(那个男同学读物理)。我还记得当天的阳光非常猛烈,我在潘州公园游荡被晒得晕头转向,抬头看见的太阳却是黑色的!是的,你也许不曾知道,有的时候,灿烂阳光下,人人在欢笑,而你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话,只能对着头顶黑色的太阳流泪,流泪。我晃去离学校不远的市图书馆,这是高中三年我常呆的地方。从书架中找到三毛,翻开来,只读了一篇,便掩着脸痛哭起来。我哭得泪如山洪倾泻,却死死压抑,不发一点声音。十九岁的那个夏天,我对着小学二三年级便一见投缘的三毛,狠狠地狠狠地哭了一场。哭三毛挚爱荷西去世的悲痛?哭我那无望的迷恋?还是哭这青春岁月的即将结束……书页上的三毛,始终淡然注视着我。那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包容与博大。
而最近一次读三毛,已经在十年前了。大三时候写学年论文,我选的主题是三毛的自卑。是,十几年过去,小学二三年级的女生已经长大,我当然看得到三毛自吹自擂下面欲盖弥彰的自卑。童年时所渴求而得不到满足的,必将在成年后变本加厉地索取。我看到她生机勃勃力量无穷底下的虚弱与无助,而又与这虚弱与无助,乃至由此而来的表达产生了深深的共鸣。那时候我便知道,三毛也不是完美的。可是我依然爱她,就如爱自己,爱自己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岁月。
每年今日都会想起她,从来没有忘记过。2016年1月4日,三毛离去已经整整25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