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那些事儿━━金童玉女

无尊

1、打黄教

“金童玉女”，于现今这个时代，是一种迷信。但是在六十多年以前，乃至追溯过往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迷信”，可是很多人生命之中的一道信仰，和生命形式的一种精神依托，在七十多年以前父亲小的时候，经历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宗教仪式活动，而因为这次宗教仪式活动，其中有着“金童玉女”这—个环节，父亲也就有幸有了一次“金童玉女”之中的“金童”经历。在宗教迷信不失为人生信仰和追求的年代，能够被推荐或者是被选上一次“金童玉女”之中的“金童”，可是人生一种莫大的荣耀。正是因为父亲在六岁的时候，就有过这一次“金童”的经历，如今虽然时光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但只要是父亲回想起儿时的往事，必定不会遗忘那一次“金童”的经历，并且沉醉在其中。

我一直认为，人性最宝贵的地方，在于人的理智理性，理解和包容，以及相互之间的尊重，和对过去曾经恩义的铭怀。所以怀旧，其实是生命中一种很正常的属性，也是人性之中一种非常高贵难得的品质。我们如今的许多人，把“好汉不提当年勇”当作贬谪的词汇，不过是对人性的误解，和逐渐在消褪一些人性本来率真而美好的东西。谁不怀恋曾经美好而逝去的时光？谁又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能够永远留滞在一个极度美好的空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东施尚且效颦。每个人一生最出彩的时刻，往往都是处在人生一个最具意气风发的时间阶段，当被岁月这道无情的车轮辗碎之后，也唯只还剩下怀旧，还能够唤醒出，那些一个又一个已经沉睡的瞬间或刹那。

父亲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四月，是家中的长子，也是祖父和祖母婚姻六年以来所生下的第一个男孩。所以父亲的到来，不仅仅只是给家庭带来了欢乐和喜悦，还释放了出了祖父和祖母内心某些压抑已久的焦虑和期盼。父亲小的时候，天真活泼，可爱却不顽皮。父亲之所以有着“金童”的经历，是因为在一九四五年，也就是父亲六岁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每三十年才一次的规模性“打黄教”，“打黄教”需要挑选两名长相比较清纯、好看的童男童女，谓之为“金童玉女”，参加游香和踩桥等一系列打黄教的宗教仪式活动。父亲的“金童”，既得益于自己本身的清灵俊秀，又得益于祖父和祖母良好的人际关系，更得益于当时还算得上是不错的家庭处境。

何谓“打黄教？”我在父亲面前追溯“黄教”这个历史渊源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能够就“黄教”详细的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由父亲介绍打黄教的过程和形式，我个人的感觉，应该是属于宗教文化派系之间的纷争。查询和“黄教”相关的一些资料，得出的答案是：藏传佛教宗派格鲁派，该派僧人因戴黄色僧帽，故又称黄教。而对于我们那里来说，当时信奉的是传统的道、佛教，黄教这一派系也就无异等于异端邪说。“打黄教”不过就是不能让这个异端邪说渗入我们传统的道、佛教，影响或是改变我们传统的文化和观念。从某种概念和意义上理解，也就是守护着我们自己传统的文化和观念，避免受到外来文化和观念的影响，甚至是异化。虽然“打黄教”里面充斥着一个“打”字，而这个“打”字也很容易就让我们联想起强硬和暴力，但是“打黄教”里面的“打”，却真的跟强硬和暴力没有一点儿的瓜葛和关系，打黄教里面的“打”，大概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文明、最有理智和理性的“打”了。

“打黄教”由当地最有威望和最有财势的人士出资发起，这些最有威望和最有财势的人士就被称之为“头人”，“头人”按我们现在的了解，也就是本次“打黄教”的发起者和承办者，“打黄教”的口号和宗旨是：保一方人民之平安，求一方土地之风调雨顺。全程历时七天，在这七天中，除了后面的五天是唱大戏，前面的两天分别是“游香”和“踩桥”。第一天的“游香”，是极大化的宣扬我们自己的文化和信仰，把传统的文化和信仰提高到一个无以复加的高度，用自己的高度去对比、去渺小其他任何形式类的宗教派系。而第二天的“踩桥”，则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提醒着这个世界上的人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道理，是叫做天道的。

虽然父亲对于“打黄教”的仪式和内容，已经不能够再随心所欲的勾勒出来，但是父亲对于前两天的仪式和过程，还是能够道上一些半许。而这前两天的仪式和过程，相比较于我们的现在，尽管看起来迷信和荒涎的成分十足，可值得我们怀念和反思的东西，也一样的是成分十足。

2、游香

古时候的人，信天信命信来生信往世，认为每一个人在人世间都会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犯下一些罪孽，而这些所犯下的罪孽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都会决定着自己往生的归缩。他们坚信，人在生的时候，所做的每一次善事恶事，都会被记载在个人的善恶薄里，恶事做多了，下一世是要下地狱的。于是，他们就想通过一些方式或者是途径，来拯救自己在人世中所犯下的罪孽。古时候有钱的财主其实是甚喜欢修路架桥的，修路架桥是予以大众方便，是一件极大的善事，一件大善事可以抵却许多的小罪孽。

金童玉女在“打黄教”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金童玉女虽然不是神，但却是传说中离神最近的，是能够把普通人引往引荐给神的使者。金童玉女在“打黄教”中的角色有多重要？就如我们现在尚未就业，正在找工作的年轻人有没有大学的文凭？没有大学的文凭，招工不要你，考公务员不具有资格。没有金童玉女的“打黄教”，这个“打黄教”就等于盲目了方向，也失去了“打黄教”最基本的初衷和意义。

“打黄教”由两项主仪式构成，这两项主仪式依次是“游香”和“踩桥”，游香的主体是祭祀，通过祭祀的场面突出道教的文化，道教的意义。为了让六岁的父亲具有最佳的“金童”形象，祖父祖母花钱扯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布料，给父亲缝制了一件崭新的长褂。小孩子具有一个通病：天性性急。恨不得希望的事情渴望得到的东西，马上就可以实现立马就能够得到，只有现在而永远不是明天。在“游香”的前一夜，六岁的父亲彻夜失眠了，激动的心情使得他整夜整夜的都不能安睡。那一夜，父亲说他怎么也睡不安稳，一晚上醒过来十几次，每醒过来一次，都要问一次祖母，天亮了没有？天怎么还不亮？埋怨今晚的夜，怎么就这么这么的长？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何况那个年代的人，平均生命年龄就不高。由于“打黄教”是每三十年才举办一次，因此很多的人都是生命中第一次遇见。“游香”的队伍阵仗很大，浩浩荡荡，规模非凡。听父亲说，那一次规模性的“打黄教”，牵动了全乡的几乎每家每户。“游香”的阵营按先后次序分别由五个部分组成，走在“游香”队伍最前头是道士，道士带着抬有猪头三性等祭物贡品的民夫，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沿途燃放鞭炮；紧随在道士其后的，是坐着抬轿由人装扮成的牛头马面；父亲的“金童”和“玉女”，是队伍的第三部分，也坐着抬轿；在“金童玉女”的后面，是发起此次“打黄教”的头人以及颇具名望和财势的本地乡绅；而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是全乡所有的善男信女，以及跟着瞧热闹的乡里乡亲和感觉非常好玩的儿童少年。

那是一个迷信的年代，但那也是一个有着信仰的年代，尽管没有人眼见过神的存在，体验过报应的循回，可人人都自觉或不自觉，主动或被动的心怀着那一份敬畏。“打黄教”的庵堂是当时候我们那最大的庵堂廻龙庵，廻龙庵的周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庵堂十五、六座。这十五、六座的庵堂，无论大小，无论平日的香火是否兴旺，无论其庵堂的性质和功能作用，都需要一一的祭祀到。“游香”以廻龙庵为起点，每到了一处庵堂，先是道士们进去摆上贡品，牛头马面紧接着把守着庵堂的大门，然后由金童玉女引领进这一帮头人们。金童玉女代表的是神的使者，有金童玉女的引领，把守着庵堂门的牛头马面自然会给足神的面子，不会难为这些送财喜的乡绅头人。

头人们每进去一所庵堂，都会对庵堂进行拜祭，拜祭的仪式不算复杂，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给庵堂布施点香火钱，在菩萨的面前许许愿望，祈祷求福。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求福乡民族人的平平安安、人畜兴旺。仪式拜祭的时间也不长，大概也就半个小时，但由于这十五、六座的大小庵堂，是分散在周围的各个方向，呈不规则的分布形状，因此整圈的“游香”下来，光足程的距离就达到了十公里以上。

“游香”自廻龙庵开始，又至廻龙庵结束，划的是一个没有断点的圆。由于“游香”的时间只是一天，所以从“游香”仪式启动的那一刻开始，“游香”实际上就成了一台急于忙作运转，停却不下来的机器。整个“游香”的过程之中，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就是到了需要裹腹之时，也只能马马虎虎的，就几口各处庵堂中很随便预备的普通俗斋俗食。当这个圆的起点与终点最终完美的相契合时，“打黄教”的“游香”，也就算是彻夜地结束了，而待到“游香”彻底结束的这一时刻，也已经是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了。

3、踩桥

第二天“踩桥”的仪式，仍然是第一天“游香”仪式的延续，但仪式的过程和仪式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质。如果说第一天的“游香”，是乡绅头人们为公为民众祈福求愿的话，那么第二天的“踩桥”，则是乡绅头人们纯纯粹粹的个人意志，遂他们个人的私心和个人的愿望了。在“踩桥”的仪式中，金童玉女的角色与定位，显得比第一天的“游香”更为突出更为重要，所以父亲的“金童”经历，也就惯性的由人生的第一天顺延至人生的第二天。

对于第二天的“踩桥”，经由父亲的口中道来，虽然听得我一直是似懂非懂，似明白又非明白的，但我个人的感觉，这应该是一项非常具有趣味性的仪式。在“打黄教”的踩桥中，重点主要突出在乡绅头人们在金童玉女的引领下，通过以金钱的方式和代价消除在人间作下的罪孽，较轻松的经过那一道又一道艰难而又复杂的鬼门关。在神话与传说中，生命是历经无限次循环轮回的，生命在这一世的终结，意味的就是在另一次生命的开始。但另一次的生命自己会轮回成什么？是为人还是为畜？是为花草还是为树木？这一切，皆由这一世的因果注定，自己不具有主动权和选择性。

我们俗语中的天地人，意指的是神话与传说中的天上、人间、地狱三界。当生命在经由了人世间之后，这些人间的生命在下一次的生命，会面临着三种的去处。大善者上天堂；大恶者下地狱；普普通通者则再轮回。除了上天堂者不必经由地狱，下地狱者和再轮回者都要面临地狱的判罚，历经地狱里那一道道的鬼门关卡。而所谓的“踩桥”，踩的就是这些难过的鬼门关卡。乡绅头人们被金童玉女引领至一道道的鬼门关卡之后，这些乡绅头人们就会以花钱的方式，同把守着各道鬼门关卡的阎罗进行交易，让主持着鬼门关卡的各处阎罗，把自己的罪孽勾销，让那一道道充斥着艰难与险阻的鬼门关卡，变的简单而容易通过。

鬼门关卡到底有多少道？又有多么的难以过去？不知晓那么一点儿的民俗文化，可能也就仅限于什么十大阎罗、什么奈何桥、王婆汤之类的简单信息，但这种简单的信息，少的是很可怜的。有民俗文化类的书籍记载：三十五里红岩岭，四十五里烂泥江；只有猿猴过的去，只有黄鳝渡的过。阴阳界之前，要遭遇牛野阴司王、雷打树托人、血胡产烂人、当方土地神、城隍大殿堂、阴阳界上神的阻拦。翻越阴阳界，要经历破钱山和滑油山。过了望乡台，到了卖茶亭，喝了迷魂汤，才算阴间人。奈何桥上，有罪之人打下桥；奈何江边，一河洪水好凄惶。明镜山前三条路，两条黑路一条光；金桥银桥瞎眼桥，牛头马面站两桥。过了鬼门关，来到恶犬庄，一十二条大恶犬，六条花来六条斑。直到千秋树下换衣裳，方可入得十殿堂。

当然，“打黄教”中的“踩桥”，不会有多么的复杂，只是象征性地设置了十殿阎罗，把复杂的鬼门关卡全部浓缩在每一处的阎罗殿之中。金童和玉女把乡绅头人们引领至阎罗殿前，金童玉女可以无障碍的进入，乡绅头人们是进不去的，会被把守着阎罗殿大门的牛头马面拦下。这时候，他们就得从口袋里面掏钱出来，掏出来的钱都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牛头马面要是嫌还不够，又接着继续的掏，直掏到牛头马面的认可，放了他们进去。十殿阎罗十处殿堂，在每一殿阎罗每一处殿堂前，他们都要往复地循环着被拦下、掏钱袋、被允许进入的程序。

进入最后的一处阎罗殿堂，他们就算是过完了所有的鬼门关卡，顺利地到达了自己想要到达的目的地。最后一殿的阎罗是负责生命往生的阎罗，他们通常会在负责往生的阎罗面前，诉诸自己的各种愿望。所诉诸的愿望五花八门，主要是凭籍他们自己个人的喜好和想法。如有的诉诸愿望往生出生在官宦家庭；有的诉诸愿望往生能处于富贵之家；而有的则诉诸愿望往生要进入书香门第。

尽管他们各自所诉诸的愿望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种往生是他们共同拒绝的，他们也会在负责往生的阎罗面前不加隐晦毫不避讳的祈诸，他们不要在往生成为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他们有浸淫至骨髓深处的封建意识，有充斥在全身各个毛细血管里的共同认知，他们统称所有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为鬼的儿子，只有鬼才长得那么的丑陋。还有鬼子那吚唎呱啦的鸟语，又难懂，又难听的要死。他们希望自己的往生还是中国人，还说中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