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十九岁,在读大学。你家不富裕,而你有着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的虚荣心,一瓶好点的擦脸油,一件跟时兴不要有太久时差的衣服……,你的要求并不高,但仍然很难靠家里给的钱满足。所以你偶尔会做点儿家教之类的零工贴补自己那谦卑的虚荣心。
那天上完家教,你站在路边等公交车。冬天,晚上九点钟,天已经黑得透透的。远近的几盏路灯照在你身上,在地上投出三、四个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影子。你似乎注意到了那几个影子,原地转了一个圈,影子随着你的转动这个变瘦那个变胖,这似乎让你很开心,又转了几圈,一时间忘掉了夜的寒冷。
一个男人突然走到你身边,你显然吃了一惊,跳开了一步,几个影子跟着你一起跳开,浓浅与长短有了小小的变化。
“你有男朋友了吗?”那个男人问得很突兀。他穿着一件挺好的皮夹克,一看就知道不便宜。但北方的隆冬可不是皮夹克能抵挡的,所以他有点儿缩头缩脑的。
你谨慎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冻得亮亮的红鼻头似曾相识,于是你并不担心他是歹人,倒是担心他的红鼻头里正要落下来的那滴清鼻涕。
”你如果没有男朋友,我可能做你男朋友吗?“那个男人见你不答话,继续搭讪道。“我上两周就注意到你了,你很耐看,气质好,一看就是读书人。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特别佩服读书好的女孩儿。我自己做生意,有点儿钱不多。如果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肯定不会让你冬天大晚上在路边等公交车,我有辆小轿车,有点儿破,你去哪儿我都送你。”
破旧的公交车“吱”地一声停下来,你三脚两步地跳上车,那几个深浅不一长短各异的影子都没追上你,消失在时空里。
你担心地往后看,怕那个男人追上车,然而他没有。车开了,满是冰花的车窗有一个小小的缝隙容你偷眼向外望,那个男人还站在原地,正抬起手用手背擦掉你一直担心的那滴清鼻涕。
其实呢,这个人虽然没那么风光,但论心迹倒真不比前面那些差呢。你对自己说。对于路边求爱这事,你毕竟是蛮有经验的了。
第一次是最倒霉的一次。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你也没有经验,那时你的性子又太刚烈了吧。
那天,你正在路边采桑,一个男人坐着辆豪华牛车路过。见到你便停车过来搭讪。先是涎着脸下车在桑树下休息,接着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在陈国做大夫,官职显赫,家财巨万,只要你愿意,便娶你做夫人。说着还从袖口里摸出一块金子给你。
你看他时,虽然是春暖花时之际,他却也是这般亮亮的红鼻头儿。但惊了你的倒并不是他的红鼻头,而是这男人居然是你那新婚第五天就离家求仕为官一去五年无音讯的丈夫秋胡!
他比新婚时白胖了许多,下巴都出了双儿,肚腩也有了。再看他的车仗,想必这五年在陈国混得不坏。五年一去无音讯,他也真狠得下心肠,就算不理你,连自己的爹娘也能不顾。不知他这次回乡是为了什么。
而他居然并没有认出你来。这也难怪,新婚时你还不满十四岁,是个没有长开的小丫头子,他对你简直毫无兴趣,否则也不会舍得刚结婚五天就走掉了。而现在,你已是出落成丰满标致的大姑娘。每日里又要侍奉这男人的双亲,又要料理家务,还要采桑养蚕抽丝织布,风风火火得可是有得忙。用邻里邻居的话来说,家里家外一把手,是个女强人呢。
你看着他那张白胖的脸上两只眯缝的色眼和大大的红鼻头,真想给他一拳。你将他的金子扔回给他,让他快快滚蛋。他嘴里嘟囔着什么讪讪地上车走了。
你一肚子的气忍着两泡眼泪慢慢走回家,心里还有一丝的期望,也许自己认错了人。毕竟自己只与他共处了五日而已。然而,这个指望落了空,进门时,他正跟他的母亲在堂上说话。他的母亲并不知道刚刚的事,便拉你过去与他相见,他见了你一下子呆住了,眯缝眼里全是惊惶,红鼻头上渗出汗珠子。
你冷笑着说:好你个秋胡,你也算个读书人!离家求官五年,不曾给父母一个音讯,回来还没有见过父母,先倒是在路边挑逗起姑娘了,你这种不孝不忠不义不理的人,我羞于做你的妻子!
说完,你转身就跑到河边投河自尽了。你觉得自己那时可真的傻,为了这么点儿事,又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死掉。但活着呢也没什么意思,他这次回便是要接了家小去陈国,在陈国他已经又娶了一房夫人,自己这个正牌原配倒成了他在路边贪恋的野花。
第二次遇到这事,你可就有经验得多了,也是发挥得太好,后人专门写了诗,把你夸得天花乱坠。
那天你仍然是在路边采桑。诗里说你梳着倭堕髻,戴着明月珠耳环,上身穿着紫纱衣下身穿黄丝裙,其实都是后人瞎说,一个普通的采桑姑娘哪里有什么明月珠?真的有那东西的话,你也不要去采桑了。什么丝衣丝裙,且不说你根本穿不起那么好的衣料,就算真有,哪里舍得穿着去采桑。还有上紫下黄,这颜色还配得真是难看,你虽然家境不很宽裕,审美倒也不至于这么差。
也罢了,反正那只是后人胡乱吹牛的,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那天的实情跟第一次相仿,所幸的是这一次来的男人并非你的男人,所以你倒也并不气愤。只是觉得有点儿好笑,男人发达了,倒也都差不多。
这个男人鼻头比秋胡更红一些,派头也比秋胡大一些,没有自己亲身下车来搭讪,遣了个贴身的侍从来传话。一般无二的仍然是我有钱有势有地位这套说辞,丝毫不新鲜。在你看来,这般臭男人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的。见了比自己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就摇尾巴,见了比自己差一些的,就要乱叫起来。有辆破车,遇到漂亮姑娘便要问“宁与共载不”。“不”你个大头鬼!
你淡淡一笑,说:“您不是有夫人了么?只怕还不只一位吧。我去了算是哪等哪份呢?我还是乐意在这乡下采桑织布快活些。”
说完,你拧身走进桑林深处,懒得再去理他。
诗里给你编了一个四十岁的高官丈夫,唉,编诗的人也都是些臭男人,于是,在他们的逻辑里,也便只有更高官职的男人才能镇压住这位使君了。
后来,似乎同样的事又发生过几次,总没有什么大不同。
你向路边的那个男人又看了一眼,车已经开出去几十米了,他还在望着你这边。他的影子也跟你刚才的一样,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好几个,不知哪一个是秋胡哪一个是使君。
你自言自语:“真的,这一个心迹比前几个好得多,他说他的车有点儿破,但我去哪他都送的。”
洗稿《列女传-鲁秋胡妻》和汉乐府《陌上桑》之杜撰之作
罗敷的传说有很多版本。列女传中的秋胡妻应该是最早的版本,京剧《桑园会》演绎的就是这段故事。在这个版本中,采桑女还没有名字。到了《陌上桑》,采桑女有名有姓叫作秦罗敷。在汉朝,似乎罗敷是个很时尚的名字,在《孔雀东南飞》中也有罗敷出没。《陌上桑》的流行让罗敷成是贞洁美女的代名词,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同样的剧情后来又被放在薛平贵王宝钏的身上。
很早就想用这个题目写一个故事,今天刚好写到写作视角的问题,就尝试用第二人称视角来创作这个故事,但并没有写出与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的差别,可见这个视角是用错了。但故事总算编完了,也就是这样吧。
附:
列女传-鲁秋胡妻:
洁妇者,鲁秋胡子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曝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飡。”下赍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与夫人。”
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紝,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泆之志,收子之赍与笥金。”
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惭。
妇曰:“子束发修身,辞亲往仕,五年乃还,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傍妇人,下子之装,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泆,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亡,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矣,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君子曰:“洁妇精于善。夫不孝莫大于不爱其亲而爱其人,秋胡子有之矣。”君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秋胡子妇之谓也。”《诗》云:“惟是褊心,是以为刺。”此之谓也。
陌上桑 汉乐府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肖〉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
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
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晰,鬓鬓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