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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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暑夏,尽管我万千个不愿意,总是会在各大媒体资讯丛林里看见孩童玩水溺亡的新闻,从而让我一次次地想起初中时的那场事故。

我们学校地处一个小山头,离大门口十米外一条小河从侧流过,在我入读前的几十年的时光里,无数的师哥在那洗过澡游过泳,也有无数的师姐在那梳过妆浣过纱。那是一条温婉可人的小溪,靠近我们学校的一侧是布满鹅卵石的河滩,另一侧是大片的农田,对岸尽是杂草野花,长有几棵樟树。总而言之,对于任何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少女而言,那是一个值得贪恋的去处。

等到了我们上学的那个年代,学校已经解决了用水问题,所以那里只是男生们夏日爱去洗澡游泳的地方,我们女学生就不再前去了。男生们在那里可以结交很多课堂外的朋友,同级或不同级的,我那时也时常在他们课间谈话中听到过很多关于游泳的相关话题。

尽管大门口挂着的铁皮校规上明文规定“不可下河嬉戏游泳”,可是此前谁也没有认真细读过更无人重视过,校领导、老师、学校保安和学生都是如此,因为在那儿游泳是几十年来每届男生都经历过的趣事,况且从未有过惊险和事故。

那是我初一入学不久后,已经是夏末或初秋时节了吧,虽说南方的空气仍有几分燥热,但下河游泳的学生已经大幅度减少了。

那天午后,我在教室里看书,突然外面躁动声大起,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在外狂奔,我不明真相地随众跑去,当时看得见大门口的高高坡坎上挤满了学生,我也随众挤过去围观。当时,溺水的同学已经被打捞上来了,老师们在做即时抢救,不久后,县城的救护车赶来,医生现场再做了抢救,再不久就宣告最坏的结果了。现场的大人们在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什么,同时等候死者的亲属到来。

尽管老师再三驱赶我们离开,可是当时人群还再不断聚集,谁也没有离去。

几十分钟后,死者的母亲骑着摩托车疯狂赶到,只见她把车一扔,扑倒在她儿子身上嚎嚎大哭。很久后才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在外省做生意的丈夫,不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听见她最后狂吼了一声:“你儿子都死了,你还不回来!…” 扔掉手机继续嚎哭……

接下来学校敲响了上课铃声,把我们全部赶进了教室。

从那天下午开始的往后几天里,逝者的遗体就停放在我们一楼教室的办公室里面,每天都有一大群家属过来悼哭、烧香和祭拜,上至拄着拐杖的老者下至小童,白幡孝服纸花纸钱散满了整个校园。

我们被迫关在教室里面,时刻由班主任监视着,上厕所都要请假并由老师指定的可靠同学陪伴。每天,朝八晚六加上晚自习的两个小时,都是如此,在其余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也被告诫不可大声吵闹和喧哗。虽然有几分无聊,但是不用上课,对于当年不懂人间疾苦的我们来说倒有几分惊奇和兴奋。逝者与我们同级不同班,刚开学大家相识尚浅,同班同学间都未能培养出什么友谊,对于别班的同学那更是认识者寥寥了,对此意外大家貌似也就没有几分切入肌肤的哀伤。

然后经过了两天的周末时间,等周一我们再去学校的时候,事情已经得到了表面上的解决,逝者的遗体已经转移了,教学活动一切如常。

至于逝者溺亡的具体细节和最终处理结果,我们根本无从得知,当时也并不关心。

事件谈及至此,我就要插说下我们初中学校的历史和传闻了。

学校的后操场听说自民国时期始就是一处矿场,校舍的原址就是矿场工人的生活区,而我们当年所住的一排排宿舍即是工人宿舍了。这即使没有文字历史可考,可人人几乎都这么说,我也只能权且当真了。在这背景之下,经过多届学生想象力的润色,于是神奇色彩就慢慢地饱和起来了。

有些宿舍据说以前是安置受伤工人的,于是就有同学在晚上听到呻吟声和咳嗽声;有些宿舍据说以前是停放尸体的,那自然就有同学在月光婆娑的晚上看见白影飞过,有同学晚上刷牙时看见着白衣的老者在散步然后一抬头就消失了……

又传说矿场在战争期间被日军占领过,于是特别是在朔风四起的寒冬之夜,有同学听过如军队演练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哨子声!从我当年住的宿舍往外望,在后操场大约三四公里外有一个死水湖,据去过那里探险的同班同学说,湖边有成排的日本兵墓碑,这一结论也得到了当地放牛农夫的证实。

我当年是一个好学生,学校的禁区我是绝不会去的。如今想来有几分遗憾,遗憾的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反叛的乐趣,而是如果我当年要去亲自去过,如今就能更详细地给大家讲述,就全然不是虚有之谈了。

抗日战争结束后,那里继续作为矿场运作了多年,听闻曾发生过一场大事故,死去了好些人。后来矿场停运,才被改为学校。

校园的各个角落确实存在着很多墓地,每年清明过后,五彩纸钱乱飞,更让人惊奇。前操场内有时人人践踏的一块平整的石头细看下都是一块刻有家门文字的碑石。

在我初中三年的时光里,在每个不下雨的学日清早,我都在学校西北边一处偌大的墓地边上晨读,国文英文历史地理等各个学科的考点都曾读过给墓主听,那时的我心中没有害怕和忌讳,只是如今想来不知那样是否打扰了墓主的清修。

最记得有一个晚上,晚自习的中间休息时刻,有同学发现一座坟墓的上方有一个亮影飘来飘去,于是一声呼引来全校七八百号人观看,我也在其中。是一个盘子大的光点,忽而往前忽而往上忽而消失不见,每次光影一动伴随着我们几百号人的欢呼声,呼声响彻整个山头,大家都是亢奋无比。最后老师们费尽了声力才把我们赶回教室。如今想想,那应该是远处的一束类似探测光之类或者附近的某个点反射了探测光之类的吧,当然能这样解释就太没意思了。

总之,我们学校的背景和传闻如此的丰富,丰富到足够我们去消耗那个年纪特有的想象和蓄势待发的能量。

也许是住宿生活太过单调无趣,也许是那个时候的我们太过无知无情,同学的意外去世并未给我们带来多少影响和悲伤,校园生活仍旧继续。

只是那条夺去人命的小河从那天起成了新禁区,成为保安的重点监视地点,此后再也没有同学去过。待我毕业之时,那里早已荒草离离,昔日河滩也已沦落,据闻是逝者溺亡的河段上,却有棵樟树长得格外招摇耀眼。

逝者住过的宿舍起初男生仍照常在里面生活,偶尔会流传出他的那张床半夜无故“吱吱”作响的惊闻,还传流出男生晾晒的红内裤会一再消失的事件,也据闻他是最喜欢穿红色内裤的……类似的故事谣言校方根本没法治理根除,三天两头就有更新版本,给那绵绵的夏夜带去了丝丝惊恐的凉意。

由于家属总会间时地到宿舍摆桌布阵招魂作法,学校便将那宿舍的男生全部安插到别处,把那里变成了杂物间。后来家属也不再过来祭念了,这件事在我们这群十多岁的学生中,很快就被其他花花绿绿的事情取代,终成为了不再被提及的旧事。

等我到县城上高中之时,一次与同学的聊天中谈起各自的初中学校时,一个同学问道:“你们学校是不是以前游泳溺死过人?”然后我知道原来她与逝者是邻居,询问后才知道那个家庭因丧失了长子长孙而受过太多的悲痛和磨难,而我当年见过的那个母亲始终怨恨丈夫将儿子送到了寄宿学校,她认为只要不去那所学校她的儿子就不会死去,她的生命就不必遭受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她还曾经一度去过各大庙宇追寻她已经离世的儿子,幻想她儿子必定未曾走远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回家……

我听后当时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悲切,不曾想过那段即将要被忘记的悲剧如此深深地伤害过一个家庭,那位母亲的哀恸、怨恨、绝望和不甘随着岁月的累积才迟迟被我感知,虽然我们这群学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却得不到因为年浅时少就可以得到原谅的理由。

在之后的四五年间,我们学校的生源逐年锐减,学校便拆除了那些尽是传说和怪闻的老屋子,全部夷为平地,在新的地方建起了一栋栋宿舍楼,将前尘过往彻底扫进了被人遗忘的时间角落。而新一代的学生有无数花俏的书刊和科技产品可供消遣,自然无人再去传播和编造之前的所有谣言了。在校学生从之前的一千多人沦为今日仅一两百人,那个曾经挤满人的山头难以避免地成为了破落之地;而当年的老师们,有的远赴美利坚定居,有的弃文从政平步青云,有的辞职创业在商界混得如龙入海,而大多数老师都通过种种门径谋得了更好的职位,也有几位老师仍守在那里等候着退休铃声……

时过境迁,二十年前在同一个山头一起呐喊过的同学早已成功地混进了茫茫人海,自毕业后再无相聚再不相见,各自沿着各自确定或不确定的生命轨迹前行。一次在县城的一个商城里,我突然无法自主且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收银的男人说:“我好像认识你!”然后他报了姓名,我才知道他是我初一的同学,而他中了时光巫师的魔法,记忆中完全消失了我,而我也只是单纯地记住了荡漾在他眉目间那抹如春水般亮丽柔和的浅笑而已。

每个人都被岁月拖行早已不是当年玩耍嬉笑的模样,时光极其明显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不怀好意的痕迹;曾经脸庞上熠熠生辉的光华、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灵动,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葱狂妄和不懂人情世故的稚嫩纯真,都被流年一一劫杀,死在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日落星沉缝隙里。

只有那位同学啊,依如从前十余岁的俊朗少年,黑身只影地停困在那日午后绝望的河边,浮沉不定、孤苦无援,一生一世与眼前这个繁华璀璨的新欣世界素未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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