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原【第11先进篇第13章】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杨伯峻译文】闵子骞在旁侍奉时,一副正直而恭敬的样子;子路侍奉时,一副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侍奉时,一副温和快乐的样子。孔子乐了,说:“象子路这样,恐怕不得好死。”
【钱穆译文】闵子骞侍奉在侧,誾誾如一派中正气象。子路行行如一派刚强之气。冉有、子贡,侃侃如一派和乐之气。先生很欢乐。但说:“由呀!我怕他会不保天年呀!”
【李泽厚译文】闵子骞在孔子旁边,温和恭顺;子路刚强亢直;。冉有、子贡,滔滔雄辩。孔子很快乐,说:“像子路呀,恐怕得不到好死啊!”
【注】三大家基本情况:杨伯峻——代表老式的考据,更多文言文解释的传统视角;钱穆——代表台湾最高水平,更多历史学家和宋明理学的视角;李泽厚——代表大陆最高水平,更多哲学家和五四西学的视角。
【游梦僧直译】闵子侍奉在侧,谦和恭敬的样子;子路,跳跳脱脱的样子;冉有、子贡,和和乐乐的样子。孔子很开心,说:“像仲由(子路),(你永远)无法获知他能固守的样子!”
【游梦僧意译】一天,也孔子的四个弟子侍奉在旁,以孝闻名的闵子,一副谦和恭敬的样子(谦虚谨慎);勇武直率的子路,就是跳跳脱脱的样子(率性耿直);冉有、子贡两个话唠,则是说话滔滔,和和乐乐的样子(能言善辩)。孔子看到弟子各有所长、个性鲜明而又相处甚好,特别是看到子路的洒脱而难以捉摸的样子,就乐了起来,戏谑逗趣说:“像仲由(子路)这小子啊,跳脱不羁的,你永远无法猜透他能干出什么来!”
【详解】《论语》此章写的是孔子“乐然后笑”(注意,“笑”是“戏谑逗趣”的意思)
如三位先生所解,历来都把孔子解读成能预知未来的神棍和冷血无情的毒蛇。但事实是这样吗?刚强勇武是人的一种性格,难不成,有此种性格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听之即知其荒谬不经!
按常断句法,《论语》中出现过两个“不得其死然”。但那是错误的断句,咱先看看原文——【14宪问篇05】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前面是说羿与奡这两人靠勇力夺得天下,而后死于非命;后面则讲禹和稷两贤人靠德行而取天下。前后有明显的转折关系,所以,“然”字不跟“死”缠,而是引出后面一句的引信。
正确断句为:“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所以,“不得其死然”在《论语》中只出现一次,就是本章,而且不是“不得好死”的意思。详细请参阅下文。
先简单介绍一下几个主人公(《论语》中的人物,都是什么子之类的,有姓有氏,又名又字,有封号又有谥号,各种叫法称呼,很容易把人绕晕,分不清楚谁是谁)。
闵子:(公元前536年—公元前487年),名损,字子骞。春秋时期鲁国人,孔门七十二贤之一。以孝闻名,其德行排第二。故用“訚訚如也”,即“谦和恭敬的样子”来描写,很贴切的。
冉有:(前522年—?),字子有,通称“冉有”,春秋时期鲁国人。以政事见称。多才多艺,尤擅长理财,其政事排第一。
子贡:端木赐(公元前520年-公元前456年),复姓端木,字子贡。春秋末年卫国人。善雄辩,有干济才,办事通达,曾任鲁国、卫国的丞相。还善于经商,是孔子弟子中的首富,其言语排第二。
两人,冉有政事排第一,可想而知他肯定是能言善辩的;子贡,言语排第二,他的口才就更不得了,口惹悬河,绝对能把死人都说得活过来。所以用“侃侃如也”,即“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的样子”,“侃”的金文由三部分组成,左面是一个人,右上方是一张嘴,右下方是三撇,表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滔滔不绝。
《说文解字》又有:孔曰,侃侃,和乐也。人与人能聊天聊地聊人生,聊个不停,和乐之貌也是可见的。
子路,我们放到最后来介绍,因为在这章中,他太重要了,也太突出了。
子路:仲由(前542年―前480年),字子路,又字季路,鲁国卞人。性情刚直,好勇尚武,曾陵暴过孔子,孔子对他启发诱导,设礼以教,子路接受孔子的劝导,请为弟子,跟随孔子周游列国,做孔子的侍卫。《论语·先进》篇可见,其政事能力排第二。(注意:句后的“由也”就是指他——子路。)
后做卫国大夫孔悝的蒲邑宰,以政事见称,为人伉直,好勇力,任内开挖沟渠,救穷济贫,政绩突出,辖域大治。
周敬王四十年(鲁哀公十五年),卫国内乱,子路临危不惧,冒死冲进卫国国都救援孔悝,混战中被蒯聩击杀,结缨遇难,被砍成肉泥。
下面进行字句解读。
侍:卑在尊侧曰侍,侍奉。
訚訚如也:《论语注疏》孔安国曰:“訚訚,中正之貌。”
行行如也:能查到的解释都是“刚强的样子”,但这都是基于前人对本句的解释而整理出来的意思(包括“侃侃如也”,故本文不用其解)。本僧深觉牵强。
我们从这个“行”字的字型本源分析:行,象形字。如图①所示,三千多年前“行”字的图形文字是十字大路。图②是甲骨文中的“行”字,图③是商周两代铸在钟鼎盘彝上的金文中的“行”字,二者都还不失“十字路口”的样子。嬴政在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统一六国以后让李斯统一文字,李斯把“行”字讹改为图④的样字,全不像十字路了(如下图)。即原来的“行”字就像一个十字路口,表示其在十字路口,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不可预料的。
以上所解,可能有善男信女疑之:“你这和尚,打坐冥想过度了。尽臆想!”那本僧就拿根据来说话。
《说文解字》行,人之步趋也。从彳、从亍。凡行之属皆从行。注:步,行也;趋,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统言之也。《尔雅》:“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析言之也。
《说文解字》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行,可‘时’,可‘行’,可‘步’,可‘趋’,可‘走’,可‘奔’”!可谓“白云苍狗,变化多端,不可名状”。
“行行如也”,即“行为不可预测的样子”,文雅一点的说法就是“行为跳脱的样子”。这是很符合子路的本性的:好动、勇武、豪爽、直率,连孔子做得不对,他都会去吼孔子的,如《论语》【第06篇雍也第28原文】“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直逼得身为老师的孔子都赌起了毒誓来。又如【09子罕篇12】中,子路可使出“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这样的伎俩;又【11先进篇26】子路反对“先治学后为仕”,气得孔子批评他“贼夫人之子”(误人子弟),最后直言“是故恶夫佞者”(就因为这讨厌牙尖嘴利的人)……这就是子路,绝对是个率直之人,看不顺眼的,绝对忍不住开口批评;路见不平,也绝对拔刀相助。
可以想象一下此章描述的情景:孔子的四个弟子“侍侧”,即侍候左右,闵子这个大孝子,谦和恭敬的样子;而冉有和子贡两个水王,吹起牛来牛都能吹死,所以是说话滔滔不绝,长江决堤的样子;子路这个痞子呢,一回跑过去跟闵子说:“哟西,小闵,你的鼻毛长到伸到嘴去了!”,下一秒又跑过去跟冉有说:“哎,老冉,你裤裆都湿了,是口水,还是失禁了?”又或者跑到孔夫子面前:“来,夫子,打几盘麻将,小赌几把,happy happy。什么?不赌?迂腐!”孔子就乐起来,戏谑逗趣他说:“你这毛猴呀,就是没个正形!”
上面只是玩笑,但意境大概如此。反正子路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没个正形。大家可以参照《西游记》中美猴王去拜菩提祖师学艺,听课时的影视情节。子路就像猴子一样跳脱,不可预测。所以呀,老师孔子看到这此情此景,就乐了——“子乐”,接着就戏谑逗趣说:“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本来的开开心心的,怎么孔子忽然间就神棍附体,预测起子路的后事了?好事你不说,倒是咒起人来了,这也太煞风景了吧!该打屁股。其实不然,无非是一群庸儒学艺不精,曲解了孔圣人而已。
侃侃:和乐之貌
死:除了有“死亡”之意,还有“固守”的意思。
比如我们常用的“死守阵地”,不是让你用死去守,而是固守阵地,死只不过是守的一个极端。在本章,就取“固守”之意。“不得其死然”,“不得”即“无法获知、获取”,可参考“百思不得其解”。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就是“像由也(子路),(你永远)无法知道他能固守的样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像由也这货哪,永远没个正形,总是那么的跳跳脱脱,没个定型,让人捉摸不定。”这也是“子乐”的原因之一。
如果真如三位先生(或诸多解论者)的解释一样,孔子开心起来,还笑着说:“像仲由这样啊,不得好死的!”这是多么可怕的孔子,想象一下就让人毛骨悚然。连起码的恻隐之心都没有,这可是你的弟子,不是什么陌生人。圣人本该悲天悯人,你孔圣人竟笑着说出弟子不得好死的话来?!
孔子乐,一边是看到自己的弟子各怀其艺,各有所长,又相处和谐、互动活跃;另一方面,又欣赏子路那种洒洒脱脱、直率豪爽的性格,这完全可理解的,因为孔子是一个【第07篇述而第38】“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谦谦君子,欣赏另一种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的人,也是可以理解而又合情合理的。
那为什么那么多研究《论语》的人,没有一个人把这章理解对、非把孔子解说成神棍呢?原因有二:一者,对“死”字的错解,先入为主地以为是“死亡”、“死去”之意;二者就是被子路的遭遇带偏,以神的视角来世界了。
下面又是讲故事时间,很沉重的故事——子路任大夫孔悝的宰。卫庄公元年(前480年),孔悝的母亲伯姬与人谋立蒯聩(伯姬之弟)为君,胁迫孔悝弑卫出公,出公闻讯而逃。子路在外闻讯后,即进城去见蒯聩以救主人孔悝,蒯聩命石乞挥戈击落子路冠缨,子路道:“君子死,冠不免。”君子即使临死,也要衣冠整齐”系好帽缨的过程中被人砍成肉酱。
于是,之前所有的解论者,在这一字(死)一事(子路之死)的一拉一扯下,就进入了死胡同,牵强附会地硬把孔圣人解说成了神棍、毒蛇,千百年出不来。本僧今天就发一慈悲,通其胡同,解放他们吧。
此章就此得其真意。但仍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侍侧”这两个字,只在闵子后有,其他人没有呢?怎么知道这是发生在他们五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其实后面的“侍侧”全因前省略了而已,完整句实为“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侍侧),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侍侧),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这一章就是孔子与弟子一次相处的情景描写。
所以哪,孔子是预知未来的神棍吗?不是!是冷血无情的毒蛇吗?也不是!孔子只是一个温、良、恭、俭的夫子!只叹千年孔子万年误啊!
此章,不是描写圣人的不合时宜地“神机妙算”,只是举例说明“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而已。夫子触情而乐,乐而戏谑逗趣于弟子,所以,弟子“不厌其笑”。
悲乎?本是一句“戏谑逗趣”的话,却被纷纷解读为预言子路死状!
又再次证明:《论语》的任何解读,如果不以重排章节次序为前提的,都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无论是古代的儒家大儒,还是近现代的国学大师,都不可能得圣人之真学,都不可能得《论语》之精髓!
是故,君子,无需时刻严肃木讷,乐之至处,亦可戏谑逗趣!一本正经、凶神恶杀的后世儒者,是不是真得夫子之真传了呢?!
诚如《诗经·卫风·淇奥》所描写的君子: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第11先进篇第13章原文】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游梦僧直译】闵子侍奉在侧,谦和恭敬的样子;子路,跳跳脱脱的样子;冉有、子贡,和和乐乐的样子。孔子很开心,说:“像仲由(子路),(你永远)无法获知他能固守的样子!”
【游梦僧意译】一天,也孔子的四个弟子侍奉在旁,以孝闻名的闵子,一副谦和恭敬的样子(谦虚谨慎);勇武直率的子路,就是跳跳脱脱的样子(率性耿直);冉有、子贡两个话唠,则是说话滔滔,和和乐乐的样子(能言善辩)。孔子看到弟子各有所长、个性鲜明而又相处甚好,特别是看到子路的洒脱而难以捉摸的样子,就乐了起来,戏谑逗趣说:“像仲由(子路)这小子啊,跳脱不羁的,你永远无法猜透他能干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