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认识孟婆的时候，孟婆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坐在桥头的小屋里，每天规规矩矩地给各路去往生的人倒茶。

      每次去阴间，听孟婆说上一句歇歇，喝一碗茶，连宋就觉得别扭。一开始连宋不知道为什么，去多了才觉察到原由。

      孟婆汤不是汤，就像孟婆也不是个皱巴巴的老太太。连宋放下第六个喝光的碗，视线穿过孟婆，看着墙上的蜡烛，若有所思。

        “过来说说吧，这才过了二十年，你怎的又来了。”送走了屋里的最后一个亡者，孟婆招呼连宋来这边坐。

        说是招呼，也不过是拿了陶壶变了一只碗放到桌上，然后往里倒满茶。

      这阎王殿外，也就她这一间小屋和屋外一条河，河上一座桥。屋里烛火幽幽，只有一壶清茶，两张桌子；河上有船，船头一盏灯，船里有人，两岸来回。

        “什么叫，才过了二十年。你要是还在世，二十年够你变成满头白发了。”连宋坐下拿起孟婆没好气推上的茶，喝了一口放下，接着缓缓说道：“这回那个人是真的死了，无忧录上关于他的文字已经烟化，我拿法术封着才能留个一时半会儿。但是封印松得很快，估摸着时间，他应该快上这儿来了。”

        “二十年前那小子？虽说多活了二十年，但也是个短命的。”

        “嗤——瞧你如今这模样，说人家是个小子，真是相当怪异。”

      连宋掩面而笑，喝着茶瞥见孟婆脸上泛起潮红，颇有些不自在道：  “你这荒唐小仙，整日里四处闲游，还来这儿笑话于我！”

        见孟婆气恼，连宋忙收笑言，放下碗说道：“别恼，别恼。我这不是想你平日总与亡者打交道，心中郁闷，想让你欢喜欢喜。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十年转瞬即逝，你只是青丝见长，眉眼开阔些。要是真得像凡间说书人说的，至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才得解脱，那恐怕需时逾上千年了。”

        闻言，孟婆敛去恼意，扯了扯嘴角，回道：“两鬓皆白，何须千年，快的话，不过半日就够了，说到底我原本就是个凡人而已。把茶喝了，你等的人来了。”

      连宋又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心里盘着孟婆是怎的知道的，但这是人家的地界，想来应该错不了。

        茶喝完，手里的碗就消失了，想起那边书桌上留下的六个碗，连宋不禁意识到孟婆也是个有法力的神职啊。等到那个人突然坐在自己边上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看来以后还是少惹她为妙。

        孟婆 看见人已经就位，便开始施法，桌上出现一个碗，碗里有往生者的名字。然后听她说道：“亡者有何问。”

        连宋侧过头，看向那个男子，他叫朝华。这个人生于帝王家，在世时不重高冠华服，却也衣着得体，如今死了，落了一身凌乱，不知作何感想。来到奈何桥头的，都是一身亵衣，服饰尽去，妆容尽褪的模样。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本是神给的恩赐，但此刻在连宋看来，这更像神给的讽刺。撇撇嘴，连宋想到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自已不也是万千众神中的一个。这神的名头，真是受之无奈，弃之可惜。

        “有人在等我吗？”朝华开口道，声音有些喑哑。神情木然。

      孟婆看了他一眼， 接着在嘴里念道：“前尘往事散，亡者有何问，皆付孟婆汤。”她的手指哗啦哗啦划过碗沿，然后拿起旁边的陶壶，往碗里倒茶，直到看不见名字为止。

        孟婆说给连宋听过，茶水覆盖姓名，如同清水洗涤污浊。洗去亡者走过这阴阳相隔万里路的风尘，也洗去生前数十年的凡世庸扰，留一颗赤子之心，问一问死而不散之疑惑。

        很快朝华的眼色恢复清明，像是从哪里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孟婆对连宋说道：“好了有什么快问吧孟婆汤前一炷香，众神来应亡者问，今天这神换你来当。”

      语毕，孟婆拿了布去擦搁在书桌上的碗了。而连宋就坐到孟婆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人，想了下道:“我们又见面了。”

        朝华皱眉，他并不认识连宋。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又问道：“有人等我吗？”

        连宋笑了，她忘了跟死人不能正常对话，于是回答道：“没有人等你。”

      朝华不说话，眉头紧锁，脸上的疑问和失落印在孟婆汤里，烛光微闪，斑驳陆离。连宋看着他，等他说话。过了很久收到孟婆的提醒，于是接着说道：“事实上她走了，这个她，指的是你认为在等你的人。”

      “说清楚！”朝华的手一紧，显得有些急迫。

      不过人生的事情，谁会不急迫呢。哪怕已经死了，到了奈何桥，但只要有一丝疑惑，就必然会穷追不舍。

      “你别急，我这不正告诉你嘛。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父王赐你毒酒的事情吧。当时你喝下毒酒，却在半日后死而复生。适时北方边境七年战役传来捷报，你父王龙颜大悦，不仅赦免你对领国拒婚之由，还认为你命格天定，加以诏封。至于后来……后来听说你混的还不错。”

      连宋有些尴尬，后来她在雁北城吃了许多民间俗物，未曾留心后续发展就离开了。毕竟这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也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对连宋来说，神器的生命太长，长到对世间万物少了一份关怀。因为无论世事如何发展，她都只会不停地活下去。

      “三年后，父王驾崩，三王兄登基。我与三王兄交好，此后十七年，一直在他的一座山城旧居里。”朝华顿了顿，连宋也没有插话，他接着说道，“十七年里，我时常有作画之意，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吧。我房里有无数幅婢女图，穿着打扮各式各样，但是可惜的是，每一幅画都没有脸。如今还有半炷香，请你都告诉我吧。”

      连宋一愣，无忧录不好使了吗。为什么他还会有关于暮光的记忆，明明全部都抽走了。由于以往未曾出现这样的情况，连宋有些迟疑，却也不由觉得万物皆有疏漏，神器也不例外。

        说服了自己，连宋回答道：“暮光是你的婢女，她原本是王宫药隆的一个药女，失了药性不能试药以后，被打发去做婢女，最后分配到了你的宫里。你从小不受宠，她陪着你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极为深厚。后来你被赐了毒酒，她以血灌喂救活了你。这本是一桩好事，可是这一幕被一个小太监看见，告诉了皇后。由于当时你已经复生受封，所以皇后赐了暮光七种奇毒，以绝王室秘辛。阳光停在门口，空荡荡的大殿，就她一个人躺在中央。她一直撑着，挣扎了很久，强大的执念召唤了无忧录。我到的时候，她吐着血，嘴里不停地在说，朝华忘了我。我的神识与她的执念缠绕，还听到了许多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她爱你，很爱很爱你。还说让你不要心痛，她会等你。你被人拖住，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告诉你她死前一直说的话，问你要不要忘掉她，你哭着喊着她的名字，直到天黑。无忧录一经召唤，必然了却对方的心愿。我以为你会拒绝，正准备强行施法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对我说了一句好。”

        语毕，连宋抿起嘴，低下了头。

        朝华的脸像是被泼了水，痛而狼狈。

        “朝华，我能还给你的就只有这些故事，那些感觉已经消失在无忧录里。至于暮光……”连宋说着抬起头看向孟婆。

        孟婆刚刚擦完了最后一个碗，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天你已经到这里了，就是你喝毒酒那天，但是有人把你拖回去了。”

        放下布，手搁在书桌上，手指敲着桌面，她又继续说道，“到了奈何桥还能再回去的，你是我上任以来第一个。那个叫暮光的人到了这里以后，也问了一个问题，她问我她能等多久。”

        墙上的烛火闪了一下，孟婆推走了连宋，坐在朝华的对面，看着烛火边的窗户说道：“我指着那扇窗，告诉她，外面的忘川河上有一叶小舟，去那里可以等你，无论多久。”

        朝华一脸失色，想站起来的瞬间，猛地看向连宋，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就放松了。

        连宋想说些什么，看孟婆收回手，转了转碗，知道时间快到了。

        “她没有等你，看你的模样我想她说的没错，选的也没错。她说，怕你心痛，还是先走一步。还说她在来世等你，奈何桥里的孤单她已经全部带走了。”

        朝华一愣，眼里噙满泪水却笑出了声。他不说话，只是拿过孟婆汤一饮而尽。

        碗被轻轻地放在桌上，和名字一起消失了。孟婆送走了朝华，回头看见一脸若有所失的连宋。乐呵道：“是不是觉得少了什么。”

      连宋甩着呆毛，点点头。

      “虽说你活了这么久，但到底生来就是神仙，不懂人世间爱恨执着。你感觉少去的应该是一些疑问吧，问归宿，问来世。觉得朝华该问点什么对不对？”

      连宋又甩了甩呆毛，点点头。孟婆拉过她坐下，说：“其实我问了，我问了暮光。我问她留些什么给他，她说就是她的离开。我又问怎么不问问来世，她告诉我说今生给了全部的爱，来世也会是这样，到了奈何桥才知道，人这一生能做好的事情始终只有自己的事情。暮光给了朝华所有的爱，为了朝华不会难过放弃了等待与相见的机会。而朝华的爱则在人间那余下二十年里，化作了对暮光的思念。我想他们正是都看破了这点，才会了无遗憾去过奈何桥。”

        连宋心里有些难受。无忧录吞掉的感情不会无缘无故消失，记忆可以复述还给别人，但是感情入了连宋的身体就再也忘不掉了。那些爱，那些痛，需要有人来记住，在连宋不知道的时候，这些东西一点一点融进她的血脉，变成她的宿命。

      孟婆又倒了一碗茶，映着墙上幽幽的烛火，连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