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伦敦的码头

“意欲何去?金舟玉舸,美兮伟兮!”曾有诗人躺在海岸上,一边凝望着硕大无朋的帆船从身边驶过,最后消失在海平线上,一边如此发问。

也许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帆船驶向太平洋上的某个港口;然而有一天,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船一定听到了一道不可违逆的号令,因而通过诺斯福兰德和里卡佛斯,进入伦敦港狭窄的水域,驶过格雷夫森德、诺斯弗利特和蒂尔伯里低矮的河岸,继而沿着埃里斯、巴京和加利恩各个河段溯流而上,经过煤气厂、污水厂,直到在港口的深水区发现一个专门为其保留的泊位,最后卷帆抛锚,万事大吉。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无论它们显得何等浪漫风流,何等放浪无羁,何等飘忽不定,然而在浩瀚的大海之上,鲜有一舟一船不是及时来伦敦码头抛锚泊定。从一次中流下水起航,人们就可见到它们沿河溯流而上的壮举,此时此刻,一切航海印迹在它们身上依然历历在目。

班船来了,高高的甲板上,瞭望台、天棚,无一不有。乘客抓着行囊,趴在栏杆上俯视。印度水手在下面步履匆匆,时而踉跄跌跤的情景尽收眼底——他们回家了。

经年累月,每周都有上千条这样的大船在伦敦码头抛锚泊位。它们从密密麻麻的货船中吃力地挤着为自己开路,不仅煤船和驳船上都堆满了煤,就连那些摇曳不定的红帆船,尽管看上去颇具业余色彩,也从哈维士运来砖块,从克尔杰斯特运来水泥——因为一切都为做生意,在这条河上没有游乐船。为一些无法抗拒的激流所吸引,它们取道大海,寂静而孤独地来到被分派的锚地,一路赶来,既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袭击,也享受过风平浪静的惬意。

机停帆卷之后,硕大的烟囱和高高的桅杆突然之间登场亮相,不过在一排工房和巨大库房黑墙的衬托之下,显得非常不协调。一场莫名其妙的变化发生了,转眼之间,它们背后的海天美景已经不复存在,舒展四肢的空间也已化为乌有。它们既像俘虏那样躺在那里,又像吼叫不止的带翼怪兽,先是被人抓住脚,继而再被捆绑着搁浅在旱地上。

盐味十足的海风扑鼻而来,最刺激的事情莫过于观看船只沿着泰晤士河溯流而上——大船小舟,黯然失色的,光彩照人的,来自印度的,来自俄国的,来自南美的,来自澳洲的,在经历过寂寞、危险、孤独的煎熬之后,竞相从我们眼前鱼贯而行,前往港湾安家落户。然而,一旦它们抛下锚,一旦吊车开始翻挖摇摆,一切浪漫似乎都已成为过去。

如果我们从这些抛锚的船只旁边转身朝伦敦走去,一定会看到世界上最郁闷的景象。岸边到处充斥着附属于大船的供应小船以及老态龙钟的库房。它们在早已是烂泥一片的平地上挤作一团。同样是那种老朽的空气,同样是那种几乎耗尽的空气都给它们打上了临时的烙印。如果一扇窗户被打碎了,那就碎下去。最近的一场大火把其中的一扇窗户熏得黑乎乎的,漆皮被烧起了泡,但是它在这里留下的凄凉和郁闷,与前方邻近的情形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在桅杆和烟囱的背后,有一座充斥着工房的丑陋城镇。吊车、库房、脚手架和储气罐排列在河岸醒目的位置上,展示着一种瘦骨嶙峋的建筑形象。

这种荒凉的不毛之地一片一片地掠过之后,我们突然之间就随船漂过一座陈旧的石屋,它耸立在一片真正的原野里,那里有真正的树木,一丛一丛地生长着,那景色令人茫然不解。在这种荒芜杂乱的情况之下,这里可能有土吗?这里也曾有过田地和庄稼吗?

壁纸厂与肥皂厂附近已经被踩出光秃秃的空地,树木与田野犹如另一种文明的样本,居然能在这种环境里存活与保留下来,显得很不合情理。其实更不合情理的是,居然还有人从一座古老的灰色乡间教堂旁边经过,而且钟声依然在响,教堂的庭院也依然能保持绿色,似乎村民们依然穿过田野到这里来做礼拜。

再往前就是一家小酒馆,隆起的凸窗高高的,气氛怪怪的,人们在这里可以狂放无羁,自娱自乐。在19世纪的中叶,小酒馆是一个备受自娱自乐者青睐的好去处,它也是在当时一些极其著名的离婚案中备受瞩目的地方。娱乐已经悄然离去,辛劳接踵而至,小酒馆忍受着被遗弃的命运,就像一位美人身着午夜华服,黯然神伤地把目光投向外面泥泞的沼泽地和蜡烛厂。恶臭的土堆上卡车无休无止地碾压新堆积的土堆,已经把田地消耗精光。殊不知,在一百年前,恋人们也曾在这里徜徉,采集紫罗兰。

当我们乘船沿河继续向伦敦进发时,来自前方的垃圾迎面而至。驳船上堆满了破桶、剃须刀片、鱼尾、报纸和灰烬、我们在盘子里吃剩下的任何东西,以及扔进垃圾桶里的任何东西,这些船只现在正往这片世界上最荒凉的土地上卸货。

五十年来,这片长长的土岗一直在冒烟吐气,聚藏着无数的老鼠,而且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酸味儿。年复一年,这些垃圾堆积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厚。这堆东西的侧面,由于有很多锡罐而变得越来越陡,而顶部则由于灰烬的堆积而变得越来越尖。但是在这些肮脏的垃圾旁边,一条开往印度的大型班轮漫不经心地一掠而过。它从装满垃圾的驳船、装满污水的驳船以及捕捞船中间挤出去,朝大海驶去。

再往前一点儿,靠左边儿,我们突然大吃一惊——眼前的景象再次颠覆了我们所有的比例观念——因为我们看到了可能是世界上由人工建造的最为高大的建筑。格林尼治医院连同它的廊柱与拱顶完美对称地倒映在河面上。这条河流变成了一条壮观的航道,在这里,伦敦的贵族们曾经悠然自得地行走于碧绿的草坪之上,或沿着石级走向他们的游艇。当我们接近塔桥的时候,这座威严的城市就开始展示其迷人的风采了。建筑物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积得越来越高。天空中布满阴沉的紫色云朵,众多的穹顶高高隆起,教堂那些因日久年深早已变成白色的尖顶与工厂那些越来越尖、最后形同铅笔似的烟囱混在一起。

人们能听到伦敦的喧嚣与回响。我们在那座厚厚的、令人生畏的古石围墙跟前——那里曾经鼓声震耳,也曾有过人头落地——踏上了伦敦塔的地盘。荒芜之地绵绵延延长达数英里,如同蚂蚁似的各类人等在这里活动,而伦敦塔在这里就是人们未了的情结、引发深思的线索以及活动的中心。这座粗犷的城市就像唱歌那样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但就是这种喧嚣才把无数船只从海上召唤到这里,继而服服帖帖地归顺在仓库的脚下。

有一条因受诱惑从海上归顺而来的船,现在就搁浅在旱地上。我们从码头的一面俯视它的中心部位。船客及其行囊早已消失,海员也已不见踪影。不倦不怠的吊车正在工作,挖掘旋转,旋转挖掘。琵琶桶、麻袋、板条箱正从货舱中被搬上来,而后被有条不紊地甩到岸上。在一声颇具审美愉悦感的号令之下,一切工作都在节奏鲜明、灵巧敏捷地进行。琵琶桶挨琵琶桶,木箱挨木箱,木桶挨木桶,一个挨一个,一个压一个,一个靠一个,阵势恢弘,一眼望不到头,一直延伸到那些顶子低矮、极其普通、全然没有装饰的仓库的通道和拱廊中。木材、铁、粮食、酒、糖、纸、牛油、水果……

凡是船只能从全世界的平原、森林、牧场中采集到的,都从这里的货舱中被搬上来,继而放到各自应放的位置上。每一个星期都要有一千条船载着一千种货物来这里卸货。每一批数量巨大而品种繁多的货物,在这里不仅要被从货舱中搬上来,让它们各得其所,准确到位,而且还要进行称重、开箱、取样、记录,然后再重新封好,安置到位,全部工作都被为数不多的几名身穿无袖衫的男人,在严密的组织之下,以公众利益为重,做得如此精致:既不仓促,也不浪费;既不着急,也不混乱;因为买主将会相信他们的话,并按照他们的决定办事。不过他们也能忙里偷闲,停下手里的活计,向游客随便地打着招呼:“您想不想看看我们有时候会从成袋的樟木皮里发现了什么?瞧这条蛇!”

一条蛇、一只蝎子、一只瓢虫、一块琥珀、一根象牙、一盆水银——这些都是奇特稀罕之物,从大量的货物中挑选出来之后,摆到一张桌子上。要不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出一席之地,码头的特质就会有严重的功利主义之嫌。珍稀美物有时可能会出现,一旦如此,它们就会立即被鉴定商业价值。

地板上放着一堆象牙,其中有一些比别的个头都大,颜色都深,它们的颜色说是褐色可能更为贴切,而这种颜色的都是在西伯利亚冰川之内冷冻五万年之久的猛犸牙;不过五万年,在象牙专家的眼中只是一个充满疑虑的悬念。猛犸牙容易变弯,你不能用猛犸牙去雕刻台球,只能用它做伞把儿或者廉价放大镜的衬背,因此,如果你购买一把雨伞或一面质量并不太好的镜子,那你就可能是在购买一头野畜的牙,而这头野畜早在英格兰成为一个岛之前,就已经在亚洲的森林里漫游。

一根象牙能做一只台球,而另一种猛犸牙却只能做一只鞋拔子——世界上的每一种商品都经过检验,并根据它的使用情况和价值被分成等级。贸易需要足智多谋和不屈不挠,这是出乎人们想象的。世界上包罗万象的产品,甚至包括那些废品在内,没有一种不是经过检验,而且被发现可能会有某些用处的。

从一条澳洲船的货仓里扔出来的那些成包的羊毛,为了节省空间,都用铁箍捆起来。但是铁箍却没有扔在地上,它们都被运到德国,制成保险刀片。羊毛本身能够分泌出一种粗劣的油脂,这种油脂对毯子非常有害,但是经过提炼,却可以制成搽脸油。甚至连粘附在某种羊毛里的附着物都有这种用途,因为它们能证明这毫无疑问是用某种会使羊油脂丰富的牧草喂养的。然而目前没有一根附着物,没有一缕羊毛,没有一只铁箍不是处在被忽略的状况。

每种东西存在的意义都十分明确,利用这些东西的每一过程都表现出了预见性和灵活性,而所有这些都一股脑儿地来到这里,似乎想通过秘密途径提供构成美的要素。可是对于码头上的人来说,从来没有人给他们哪怕半秒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些问题。用仓库做仓库是再好不过了,用吊车做吊车也是如此,于是美妙的东西就开始悄然而至。吊车抓举、旋转,在它们的惯常操作中蕴含着一种节奏。仓库的墙壁被打开,以便接纳麻袋和琵琶桶,然而人们通过它们却能看到伦敦的屋顶、桅杆和尖塔,以及人们在装卸货物时做出的那些下意识的生机勃勃的动作。因为成桶的酒需要躺着码在凉爽的地窖里,那里神秘的光线以及低矮拱门的全部美感全都被作为一种附加物而注入酒中。

酒窖展示出一种极其肃穆的场景。我们一边晃动手里拴着灯的木板条,一边向四下里窥视,发现在一个形同大教堂的地方,酒桶挨着酒桶码放在那里,笼罩在一种颇具祭祀色彩的昏暗氛围中。酒,极其缓慢地成熟,极其缓慢地醇化。

看我们这个样子,真可以当传道士,到某些并不出名的宗教的寺庙去参拜。当我们晃着灯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这里不仅有品酒师和海关官员,还有一只黄猫就在我们前面走着;不然的话,这些酒窖里简直就会毫无生气。我们所参拜的东西正在这里一个挨一个地码放着,里面装的全都是美酒,如果开一个小孔,就会有红酒从里面喷涌而出。一种酒的香味儿宛如焚香时散发的烟雾那样弥漫在酒窖中。

这里到处都是煤气喷嘴在熠熠发光,其实这只是因为要让酒变得甜美就需要这么多热量,并非这里真的需要亮光,或者因为那些漂亮的绿色或灰色的拱门需要亮光,以展示它们一道又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阵势。这是把产品的美当作一种副产品来利用。拱门下面要长出白如棉絮般的东西,就取决于这个条件。那是一种真菌,就培育真菌来说,无论这件事令人愉快还是令人生厌,它毕竟还是受欢迎的,因为它可以证实,这里的空气湿度正符合这些琼浆玉液的需要。

即便是英语这种语言也已经适应了商业的需要。单词围绕物体而形成,而且表现得又是那么贴切。一个人要想在词典里查到warehouse(仓库)的其他意思,如valinch(吸管),shrive(忏悔赎罪),shirt(衬衣),flogger(持鞭打人者),可能会白费工夫,但是在仓库里,这些意思早已在舌尖上自然地表现出来了。在酒桶两侧轻轻地一摸就可以使桶塞脱落的梦想,经过多年的试验现在已经实现。那是一种最迅速、最有效的动作。那个灵巧劲儿简直无法形容。

要想改变码头的常规,人们已经开始感觉到,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改变我们自己。比如说我们不再喝红酒,我们用胶皮来代替地毯,整个的生产和销售就要随之动摇,就要设法适应这种新的变化。

正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口味、我们的时尚、我们的需要——才使得吊车不停地抓举和旋转;也正是因为如此,船只才被从海上吸引到这里来。我们的身体就是它们的主人。我们需要鞋子、裘皮、袋子、炉灶、油、大米、面、布丁、蜡烛,它们就给我们带来。贸易在严密地观察我们,想看看我们又开始产生什么样的新想法。

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望着吊车从那些到此来抛锚泊位的船只的货舱里吊起这只琵琶桶,那只板条箱,还有那个货包,他就会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复杂、多么必不可少的动物。因为一个人想要点一支香烟,所有那些来自弗吉尼亚的烟包就被甩到岸上;因为我们冬天需要毛料大衣,于是成群的澳洲绵羊就乖乖地被赶到剪毛机跟前;为那把我们随意扔来扔去的雨伞,一头在五万年之前在沼泽地里边走边吼的猛犸就乖乖地贡献出它的牙齿来制造伞把儿。

与此同时,那条挂着蓝底方格开船旗的大船正缓缓地驶出码头,它再次将船头转向印度或澳洲。但是在伦敦港,运货汽车正在通向码头的狭小车道上互相冲撞——因为有一大批货物等着要出售,而那些拉着货车的马也正在拼死拼活地将羊毛运送到英国各地。

文 / 弗吉尼亚·伍尔芙

英国女作家

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

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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