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上大道之后,谢贺开始播放音乐。王菲的《乘客》幽幽地弥漫了整个车厢,很应景。
“怎么样,你还行吧?”谢贺稍稍往后扭头问。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嫣子斜靠在后座上,双眼微闭,满脸通红。这么多年了她一点没变,喝几杯就醉。
嫣子勉强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嘟哝着说:“还行......绕道送我,麻烦你了。”
“喝酒意思意思就行,没必要喝成这样,尤其是同学聚会,又不是谈生意。”谢贺一边说着一边探头打量了一下路况。汽车来到十字路口,直走是加森大道,左边是茂林购物广场。稍微回忆了一番,他还是将方向盘往右打去。他上一次送嫣子回家还是好多年前,路线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事实上,自从高中毕业之后,两人各奔东西,联系就很少了。尤其是两年前嫣子结婚之后,他们几乎就断了往来。有的人就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好了,哪怕当初是如何怦然心动。
“你最近......怎么样?”汽车钻入一条隧道的时候,谢贺冷不丁听到身后嫣子口齿不清的声音。
“还行吧,因为疫情,业务少了点。”
“还是一个人?”
“嗯。”
“差不多就行了,无非就是找个伴。看我,要不是想得开,恐怕现在还单着呢。”嫣子的语句逐渐清晰起来,似乎酒醒得差不多了。
谢贺一听这腔调,内心顿时抗拒起来。这些年来,类似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干咳了两声,转而把话题抛向嫣子:“你呢?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嫣子有些生硬地笑了几声:“咳,什么公主啊,就一家庭主妇,说好听点叫全职太太。”
“别小瞧了自己。全职太太其实也是有门槛的。料理好一个家就好比管理好一家公司,里边的学问大着呢。”谢贺说话的档口,汽车驶出了隧道,眼前又是霓虹闪烁的街道。
嫣子笑了笑,没有搭话。车厢里又陷入了略微有些尴尬的沉默。谢贺之前听说她是嫁给了一个做家具生意的,衣食无忧,就是生活有些乏味,养猫是她唯一的乐趣。自从读高中那会儿,谢贺就知道她喜欢猫,家里养的猫从来没有断过。据说,她家现在专门用一个房间来养猫,什么英短、布偶、加菲......各种品种的猫养了十来只。
“等等。”嫣子清澈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谢贺将车子降速,扭头看向嫣子。她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坏笑,同时指了指车窗外。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明白了几分。那是通往嫣子家的一条小巷,没有正式的名字。他俩曾经叫它“小黑巷”、“精灵巷”,但它终究是一条无名小巷。从小巷穿过也能走到嫣子家,只是路途稍远。
鲜活的记忆一下子闯入了谢贺的大脑。那还是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晚上,为了庆祝嫣子段考考了班级第五名,谢贺请她吃了麻辣烫,然后送她回家。
“我们从这条巷子穿过去吧。”来到这条小巷入口附近,嫣子提议道。
“啊?怎么有大路不走要走小路?”谢贺感觉有些疑惑。
“大路走多了没意思,走走小路也不错嘛。听说这条小巷路灯经常不亮,很刺激的。”嫣子阴笑道。
谢贺听了,猜测嫣子是不是要跟自己搞搞暧昧,顿时觉得这个主意似乎也不赖。要知道,女孩们一般只会对跟自己亲近的人出这样的主意。
两人刚走进小巷不久,一只老鼠就从路旁的垃圾箱蹦出,然后横穿而过。嫣子惊叫一声,躲到了谢贺身后。
谢贺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月亮已经钻入厚厚的云层,只露半个身子。一颗星星也没有。
两人走着走着,迎面吹来一股微微的凉风。凉风中隐隐带着烤红薯的气味,放眼望去却不见人影,估计卖烤红薯的小贩刚刚收摊不久。微风刮到地面上,形成小小的龙卷风。细碎的纸片和枯叶在地上不停打转,想要飞高却飞不起来。
“你说,会不会在电线杆后跳出一个打劫的?”嫣子走在谢贺身后开玩笑说,低低的声音却透出一丝恐慌。
谢贺这时候当然要显得勇敢些,故作淡定道:“没事,我们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掏开口袋给他看就行了。”
说话间,道路左侧的一堆木头发出“咔嗒”一声,像是一根粗木条被碰倒的声音。随即,一个黑影一闪,没等他俩看清,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往回走吧。”嫣子的嗓音有些颤抖。
“要走也是你,要撤也是你。”谢贺埋汰道,“别担心,不是老鼠就是野猫,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小巷的一个拐弯处时,嫣子忽然站住了。
“你看那。”嫣子伸手指向一面墙的墙头。
“什么啊?”谢贺看过去,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你再看看,一只猫,黑色的。”
“哪......哪有?”谢贺使劲眨了眨眼睛,定睛看去。墙头除了从缝隙中长出几株枯草,什么也没有。
“我的天,你这都看不见,该配眼镜了。”嫣子再次缩回到谢贺身后,“啊,它的眼睛是绿色的,好亮!”
“我看你是吓傻了吧?什么都没有啊!”
嫣子不以为然,开始扯着谢贺的T恤下摆,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啊,它在向我们呲牙!”
谢贺看了看墙头,又看了看她,喃喃道:“你没事吧?”
两人就这么和那所谓的黑猫对峙了一会儿,直到嫣子看到它跳下墙头跑开,这才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害怕的嫣子竟跑了起来。两人边跑边笑,伴随着几分兴奋几分恐惧,就这么跑出了小巷。
从那之后,嫣子再也没走这条小巷......
“怎么?你想重走小黑巷?”谢贺从回忆中抽身问道。
嫣子笑着点点头,表情中流露出几分期待。
谢贺稍稍想了想,随即在路边停了车。从车子里出来时,谢贺抬头望了望——真巧,又是一个云层密布,不见星星的夜晚。
走到巷子口,两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小小地惊到了——只见小巷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哪里还是当年的“小黑巷”?
走进巷子,路边卖烤红薯的大爷就向他们叫卖起来。他俩每人买了一个烤红薯,边吃边走。
“哇,这巷子专门装修过了。”嫣子看向两旁,感叹道。的确,道路两旁新增了绿化带,低矮的灌木丛中夹杂着鲜红的花。墙上贴满了色彩各异的小石子,就像一幅抽象画。路灯换成了时尚的新款,灯光明亮。
往里走多一些,各种小摊渐渐多起来——卖烤鱿鱼烤生蚝的、卖水果的、卖各种饮料的,不一而足。道路两旁甚至还开了好些店铺,有服装店,有夜市排档,有饰品店,还有纹身店......行人络绎不绝,吃路边摊的男男女女谈笑风生,酒酣耳热。
“真没想到,阴森恐怖的小黑巷变得这么热闹。”嫣子吃完了烤红薯,用纸巾擦着嘴说。、
“再也不会让人心惊胆战了。”谢贺附和道。
走着走着,嫣子拉着他钻进了一家服装店。这是一家专营裙子的小店。嫣子看了老半天,试穿了五六条裙子,终于买下其中一条墨绿色的短裙。谢贺陪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不停地刷着手机。
“不好意思啊,平时我除了养猫就是逛逛街了,没太多爱好。”走出服装店的时候,嫣子带着歉意对谢贺说。
“挺好的,路边小店的衣服也不嫌弃,不败家,呵呵。”谢贺随口答道。
两人继续前行,巷子深处行人少了一些,店铺也没那么多了。来到小巷的拐角,嫣子竟然像多年前一样再一次站住了。
“怎么了?”谢贺疑惑道。
“让它们先走。”嫣子低头望着前方的路面说。
“谁?”
“你没看到吗?一只大的带着一窝小的,一大家子呢。”
“你说什么啊?”谢贺也盯着前方的路面,却没看到任何东西。
嫣子转头望向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没配眼镜呢?!一只白猫,带着五六只小猫,就这样从我们眼皮底下走过,你都看不到?”
谢贺既惊讶又有些恼怒,拨开她的手说:“别老提配眼镜的事,我视力一直都是1.5,接近飞行员标准了。我看,是你有毛病吧?”
嫣子并不反驳,却弓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像是追随着什么东西看向了小巷左侧的一家小店。
“它们进去了,好神奇!”嫣子转身回来对谢贺说。
谢贺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抬眼望向那家小店。小店小巧玲珑,房顶被设计成城堡般尖尖的样子,天蓝色的窗框和店门,门上的店名是——“迷宫塔罗”。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在谢贺印象中,这似乎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对嫣子说重话,不禁有些后悔。接近巷尾的时候,他终于再次开腔:“你们......感情还好吧?”
嫣子对这问题有些措手不及,顿了一下说:“还行啊,他对我挺好的,关心体贴,除了忙生意,有空的话也能做些家务,打扫卫生下下厨什么的。”
“你对这样的生活满意吗?”谢贺接着问。
“什么意思?满不满意要看你怎么看了。衣食无忧,老公体贴负责任,这就差不多可以满意了,不能要求太高。”
谢贺走着,不经意看到右边电线杆下一对男女正在卿卿我我。单身的他最讨厌看到这样的场面,于是又收回了目光,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就没吵过架?”
嫣子冷不丁推了他一把,笑说:“怎么?你巴不得我们吵架?这样,你就可以乘虚而入?哈哈哈......”
“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你要真的过得不好,大可以告诉我,没必要瞒着。我也......不是外人。”谢贺支吾着说。
嫣子把装了裙子的购物袋摁在身前,微笑着说:“大吵没有,小吵偶尔有,难免的吧,很正常。也就是有点儿平淡,像白开水。不过也没什么,他忙他的生意,累了喝喝茶,摆弄摆弄他的音响。我呢,就养好我的猫,再逛逛街,日子也还能过下去。”
“有焦虑吗?”
“没啥焦虑,我俩也不急着要孩子,多享受几年二人世界。”
“睡眠......怎么样?”
“还可以啊。”
两人这么聊着,走出了小巷。嫣子忽然站住了,愠怒道:“不对啊,你是不是怀疑我脑子出问题了?”
“也......也不是。”谢贺否认得有些心虚。
“什么也不是,我看就是。我明明看得很清楚。上次看到黑猫,长了一双可怕的绿眼睛。这次看到的是白猫,带了一窝小猫,有白的,有黑的,有黑白花的,还有黄白花的,清清楚楚,最后它们走进了那家塔罗店。有问题的是你,你说你没近视,那就是青光眼、夜盲症、老花眼,不管是什么,你最好到眼科看看!”嫣子越说越激动,涨红了脸。
谢贺被说得有些囧,嘟哝着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我也是担心你啊,你这么多年一直单着,也没个人照顾,平时有点小毛病就该上医院查查。”
谢贺没再说什么。嫣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小脾气,而且有时候脾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有时候想,自己没跟她走到一块儿或许也是对的。喜欢是一回事,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则是另一回事。
气氛变得有些僵,两人随后的话不多。谢贺送嫣子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返回时他没走那条小巷,而是绕到了大路......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贺脑子一直盘旋着“黑猫和白猫”的事情——
会不会是嫣子整天和猫咪在一起,从而产生了幻觉?要知道,她可是养了十几只猫的。像她这样满屋子猫的,恐怕睡梦也会经常梦到猫吧?可是,她说得又是那么具体,有鼻子有眼的。会不会是自己的视力在夜间真的有问题?
想来想去,他最终想出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可以验证这件事的真相——找时间探访一下这家名为“迷宫塔罗”的小店,问问店主有没有养猫。要知道,很多小店都有养猫的习惯,像是咖啡店、手作店之类的,猫是它们招揽生意的一大法宝。
......
这之后,因为忙于生意,加上租的房子到期,房东不打算续约,他又忙着找新的住处,这件事就一直被搁置着,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
那是个周四的下午,天气一扫连日来的阴雨,阳光普照。谢贺到一个老客户的工作室喝茶,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那条小巷附近。他想着正好今天事情不多,就在巷子口停了车,走了进去。
白天的小巷冷清了不少。行人不多,小摊都没有摆出来,只是两旁的店铺都还开着。谢贺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迷宫塔罗”门前。
他并不急着进去,而是手搭凉棚,透过玻璃门向里打探。这家店竟然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小,称其为袖珍小店都不为过。而且十分特别的是,这家店几乎就是一个狭长的过道。店面是长条形的,只有两米多宽,七八米长,另一头有出口,依稀可以看出通向一个小院子。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一个略显干涩的女声从店里传来。
谢贺这才发觉一个女孩已经迎了上来,将店门打开。挂在门上的风铃也随之叮叮当当响起来。
“哦,我想进来看看。”谢贺说。
女孩道着“欢迎”,将他领进了店里。谢贺这才看清楚,女孩留着利落的超短发,显得精神帅气,脖子上挂着一串缀着各种珠子和石头的项链,绿松石手链吊得很长。
谢贺之前倒是听说过塔罗这玩意儿,知道它是用来占卜的类似扑克牌的道具,但他还从来没进过塔罗店,对于它具体如何经营并没有什么概念。他扫了店面一圈,墙壁被刷成深蓝色,上边挂着好多塔罗牌装饰画。墙壁的一角有一个木板,上边钉着顾客们的留言条。店面小得不能再小,但竟然也有吧台。吧台上放着一个袖珍咖啡机,看不出是实物还是装饰品。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感情、事业、健康,什么都可以算。不想算的话也可以来杯咖啡坐一坐。”女老板热情地招呼道。
谢贺在吧台边的高凳坐下来,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说:“呃,我想问问,你这店里有猫吗?”
“猫?没有。”女老板爽快回答,“之前倒是想着养一只猫,朋友也送了一只英短,养不熟,又送回去了。”
“确定......没有吗?野猫呢?来店里做窝什么的?”谢贺追问道。
女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很喜欢猫的,眼睛又尖,要是真有野猫溜进来,我一定会看到。你要说小巷子里,那肯定有,走在路上经常碰到。”
谢贺寻思着点点头,一边朝里挪动了几步,一边问:“你这还通到外边啊,我可以看看吗?”
“看看倒是可以,不过,你这是......有什么事吗?”女老板跟在他身后说。
谢贺很快走出了店铺后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荒废破败的小院。小院里杂草丛生,地上的绿植枯黄衰败,只剩下一个个花盆。地上的泥土干裂,像老人身上的皱纹。一株半死不活的木瓜树歪歪斜斜地长在院子一角,上边悬挂着的几个干瘪的木瓜摇摇欲坠。围在小院四周的篱笆稀稀落落,几乎全都朽坏。
“前些天我的一个朋友说,她看到一只白猫带着一群小猫走近你店里,可是我却半个猫的影子也没见着。”谢贺望着小院有些失神,幽幽地说道。
女老板站在后门旁,侧着身,像是暗示谢贺可以回到店里来了。同时,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没这事,我这店里也没吃的,你朋友一定是看错了。”
“会不会......你在店里忙着没注意的档口,它们就穿过小店出去了?”谢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店里来。
“那也不会,你说了,带着小猫呢,再怎么着小猫也会咪咪叫的。”女老板说着回到吧台里,开始整理杂乱的物件。
谢贺带着困惑的心情,又打量了一下小店的内部环境,和女老板寒暄客套了几句之后,终于以一句“打扰了”结束了谈话。
刚要走出店门,他却被女老板叫住了——
“不玩一下塔罗吗?你刚才说的朋友,是女朋友吧?来算算你们的缘分。”她半开玩道。
谢贺有些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回头有机会我再来帮衬。”
......
吃过晚饭,谢贺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坐到阳台的靠椅上,一边喝一边看着夜景。
从十多层高楼俯视着下边的车来车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嫣子看到猫的事情——“现在塔罗店老板已经明确否认了店里来过猫,那只能是嫣子的问题了。可是嫣子那边也说得十分确定,而且不止一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解的疑团让他心烦意乱,于是谢贺起身到阳台角落找书看。他喜欢在阳台上看书,所以在角落处摆放了一个小书架。正翻着书,一个相册从书本中滚落下来。他将其捡起,坐回到靠椅上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专门存放谢贺高中时期照片的相册。照片相当一部分是嫣子的。那时候的嫣子又黑又瘦,性情刚烈,就像个假小子。谢贺很快翻过其他照片,来到嫣子的部分,看着看着感慨万千。关于嫣子的好些陈年往事一股脑儿浮现在眼前。他想起来嫣子有一次因为太喜欢猫,竟把一只小猫带到学校。结果她那娘娘腔的男同桌向老师告状,他俩还为此打了一架,男同桌被教训得不轻......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是嫣子爬树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皮肤黝黑,头发有些毛糙,眼神却洋溢着自信的光彩。她站在树杈上眺望着远处,就像在展望自己绚烂的未来......
“这样一个阳光自信的嫣子,要是得了幻想症,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是太可悲了吗?”谢贺心想。
合上相册,谢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嫣子发去了一条信息——
“我问了迷宫塔罗店的老板,她说完全没看到有猫进到店里。”
在他把啤酒喝光的时候,嫣子回了信息:“我也正要告诉你......问题在我。”
“你真的出现了幻觉啊?”谢贺惊讶不已。
“是不是幻觉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时候别人看不到猫,我却能看到。”过了好一会儿,嫣子才回复道。
“这个怎么讲?”
“上星期我和闺蜜逛街,我明明看到一只花猫从我们跟前走过,但她却完全没看到。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一只灰色的猫在翻垃圾桶,我俩却又都看到了。”
“也就是说,只是有些猫你能看到,而别人看不到?”
“是。”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也想不明白。”
阳台上的风大了起来。谢贺觉得有些凉,起身回屋找了件外套披上,脑子却没闲着,一直在为这件事寻找合理的解释。
“你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药?”谢贺问。
嫣子很快作答:“没有,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我是说脑袋?”
“家里的狸花猫拍了我一巴掌,这个算吗?”
谢贺想不出该问什么了,于是回了一句:“你先别紧张,放松心情好好休息,事情会水落石出的。”话虽这么说,但他完全想象不出这事能怎样解开谜团。
“好的......不过话说我很放松,能吃能睡的。”嫣子回复道。
两人没再说话。谢贺有些心烦,到冰箱找啤酒,却发现啤酒已经没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想抽根烟,虽然半年前他已经把烟戒了。
他来到楼下的便利店,拿了包中南海。在结账的时候,一只家猫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喵呜”一声吓了他一跳。
“店里养猫呢,捉老鼠用的吧?”谢贺问店老板。其实,他根本不关心这猫是谁的、养来做什么。他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看到的猫,别人是否也能看到。
“对啊,有了它,老鼠就不来了。”老板随口答道。、
谢贺这才彻底放了心,付了钱,拿了烟回到住处。他在阳台上一直抽烟,直到凌晨,啤酒瓶里塞了好多烟头......
之后的日子,两人各忙各的,没有联系。谢贺有几次曾想试着建议嫣子去医院检查一下,哪怕是扫描一下大脑,最后证明没毛病心里也踏实一些。但他很清楚嫣子的脾气,她最讨厌别人说她脑子有问题,更讨厌上医院,于是终于还是没开口。
直到两周之后的一个晚上,嫣子给谢贺打来电话。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谢贺朦朦胧胧正要进入梦乡,嫣子打来的电话一下驱散了他的睡意。铃声听起来莫名的急切而响亮,像是要一下把他从床上揪起来。
“喂,没睡吧?能不能出来坐坐?”嫣子的声音充满不安。
“什么事啊?刚睡下......”
“猫的事,能先出来吗?拜托。”
谢贺有些不情愿地起了床。虽然嫣子在他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但两人毕竟不是情侣关系,何况她早已嫁了人。说到底,嫣子的事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让他那么上心。
“这个......有那么着急吗?”谢贺坐在床边,嘟哝道。
“有点儿急,关键是我没法睡觉了,不找个人说说估计得疯掉。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别的办法。”电话里嫣子的腔调近乎哀求。
“好吧。”谢贺说着下床穿戴整齐,和嫣子约了住处附近的一个烧烤摊,然后出了门。
临近午夜的烧烤摊已经没多少顾客,除了两个老哥在角落里边喝着啤酒边忆苦思甜。嫣子穿了件卫衣,头发有些散乱,一看就是匆忙出的门。一坐下来,她就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扛不住,就想找个人说说,我老公最近生意很忙,压力很大,我也不想跟他说,说了他也不会相信。”
谢贺点了两手羊肉串,两瓶啤酒,一边给她斟着酒,一边打开了话匣——
“说吧,怎么回事?”
嫣子抓起酒杯一仰脖,将啤酒全都灌进了嘴里,又抄起一串羊肉串猛吃了几口,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一些。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你先答应我,无论接下来你听到什么,都先不要怀疑。”
“这个我能办到。”谢贺想了想说,与此同时心中的好奇愈发强烈。
“我看到的那些猫,不是活的。”
谢贺身子一颤,差点把手里的啤酒打翻:“啊?你是说......”
“我看到的是死去的猫。我能看到......猫的亡灵。”嫣子双手紧握着空酒杯,眼神有些空洞地说。
“不......不是,我说嫣子,你别绷得太紧,别慌。这事情......还是可以有常规解释的。”谢贺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串羊肉递给她,仿佛此时的羊肉是什么万能灵药,吃了能让人恢复理智似的。“生活中,奇怪的事也时有发生。我......我也不是没碰到过。有个事情我没跟你说,两年前有一次我去相亲,结果对方说她喜欢吃墙皮,每次做菜都要放一点......”
嫣子猛地伸出手掌,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你忘记你的承诺了吗?”
谢贺一愣,支吾道:“这......这个,好吧,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嫣子把玩着手里的空竹签,用看似平静却又潜藏不安的口吻道:“上周六的晚上,我正在打游戏,就听到窗户有啪啪的轻响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风吹树枝打到窗玻璃上。可是响得多了,我就去查看,竟然看到是一只橘猫在用爪子敲窗。我想大概是流浪猫想找吃的,就拿了两块饼干出去给它。可是它完全对吃的不感兴趣,只是咬着我的裤脚想要拉我走。我弯腰去抱它,发现竟然......它竟然......是空的。”
“你是说,它没有躯壳?”谢贺神情凝重地问。
“嗯。”嫣子点点头。
谢贺摇着头,一脸抓狂的表情。他低下头,用双手不停地抓挠着脑袋,好像头发里有无数只跳蚤。过了一会儿,他又猛抬起头,直直盯着嫣子说:“听我一句劝,你需要看看医生。”
嫣子刷的站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喂,等等!”谢贺连忙跟过去,一把拽住了她。
嫣子扭头狠狠地说:“亏得我们这么深的交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刘嫣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从小到大没栽过跟头,朋友一大票,父母宠爱老公体贴,你看我像脑子会出问题的人吗?”
谢贺一时语塞,挠着脑袋好一会儿才说:“唉,主要是这事......太不可能。虽然世界上总会有奇怪的事,但有些......”
“你以为我自己就不感到惊奇吗?可是,它偏偏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嫣子一把甩开谢贺的手,仍要离开。
谢贺赶紧再次拉住她,一番道歉和劝说,这才重新把她拉回来坐下。
“那么,然后呢?”谢贺问。
“我发现那猫是空的之后,大叫了一声,它被吓着跑开了。”
远处刮来一阵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嫣子不自觉地两手抱在胸前,身体蜷缩着。
“老板,再来两瓶啤酒,两手羊肉串!”谢贺向老板招手道。
“那天我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那只橘猫竟然能对我说话。”嫣子一边说着,并不吃新上来的烤串,只是盯着不停冒出的热气。
“它说了什么?”
“它说,能不能帮帮它们,它们去不了了。”
“去哪里?”
嫣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淡淡地说:“冥界。”
“哇哦。”谢贺一边感叹,一边也长吁一口气。
“它说,冥界的入口就在附近。确切地说,就是经过那家小店——迷宫塔罗来到小院子里,冥界的入口就在那里。但是,最近通过迷宫塔罗的通道堵塞了,它们没法到达小院,目前全都在小黑巷的一间废弃的杂物房暂时安身。”
“啊,所以,你那天看到白猫带着一窝小猫走进塔罗迷宫,它们就是在进入冥界?”
“我想是的。”嫣子点点头。她终于还是拿起一串烤羊肉吃起来,却吃得心不在焉。
谢贺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看样子他像是仍然沉浸在怀疑之中,又像是在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
嫣子喝了口啤酒,接着说:“接下来的几天,我差不多每晚都梦到那些猫。它们都是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里刚刚死去的猫咪,有的是老死,有的是病死,有的是饿死,有的是车祸而死,还有的是刚出生就死。那只橘猫好像是它们的头头,它带领着那些猫不停向我求助。大概,它们知道我特别喜欢猫吧。”
谢贺看了下时间,已经临近深夜两点。“要不,我们明晚去迷宫塔罗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太担心,至少,这事暂时看上去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他这么说着,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希望这事能被证实是真的。
嫣子点头表示同意。她仍然蜷缩着身子,看起来这不算太寒冷的晚风已经让她有些受不了了......
这天晚上,两人本来约了九点在小黑巷见面。但不知为什么,嫣子却要求推迟一个小时。谢贺追问之下,她才说是为了晚一点小巷的人少一些
十点钟左右,两人在迷宫塔罗店门口碰了面。
“我们快进去吧,要不晚了恐怕人家要打烊了。”谢贺说。
嫣子却没有即刻响应,而是望向附近的高墙。
“它们都来了,都在墙头上。”嫣子转动身子,先是看向塔罗店两旁的墙头,然后又看向巷子另一侧的墙头。“天哪,各种各样的猫,乌云盖雪、狸花猫、美短、加菲猫、波斯猫,它们都看着我们。啊,那只猫只有一只胳膊,那只缺了个耳朵。哇,那边那只好胖,是胖死的吧?......你看到吗?哦,我忘了,你看不到。”嫣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我当然看不到,进去吧。”谢贺道。
两人一进店,就看到店里灯光幽暗,烟雾缭绕,带着柑橘香味的精油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正在店面一角盘腿而坐的女老板听到风铃的响声,连忙睁眼起身道:“啊,欢迎光临。我看客人少了,就练习一下冥想。你们随便坐。”
谢贺和嫣子在吧台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然后,嫣子就把自己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向女老板讲了一遍。女老板当然惊讶,但好在,她这样的人本身就对各种奇怪玄奥之事接受度较高,也就没有太多惊讶。
“我听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你这件可以排上号了。不过,你们一定要找人帮忙的话,找我算是找对人了。我平时除了玩塔罗,还喜欢研究玄学巫术之类的玩意儿。不敢说一定能帮上忙,但我可以试一试。”女老板手捧着一个大马克杯说道。
她放下杯子,拿起手边的一副塔罗牌,一边排列摆弄着卡牌,一边说:“你们大概不知道,其实每个城市都暗藏着许多冥界的入口。而且,不同物种都有对应的专门的入口。比如,马有马的入口,鸡有鸡的入口,金鱼有金鱼的入口。当然,我们人也有人的入口。这样一来,万物的亡灵各归其位,才不会互相打扰......让我算算看,问题出在哪里?不瞒你们说,其实这几天我就一直感觉小院的能量不太对劲。只是我一直在忙生意,抽不出空来细加研究。”
没多久,女老板就在吧台上排列好了好几列塔罗牌。她一手摸着下巴,皱着眉审视着排列结果。谢贺和嫣子对视了一下,将信将疑。
女老板看了一会儿卡牌,起身给自己的马克杯里加了点水,回来继续研究牌阵。烟雾渐渐淡去了,店里出奇地安静。谢贺能听到后院传来微弱却又密集的虫鸣声,寥落的青蛙叫声夹杂其中。伴随着时间流逝,女老板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忽然,女老板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户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对他俩说:“算你们走运,今晚有月亮。”
在两人疑惑的眼神注视下,女老板回到吧台,弯腰打开了壁橱一个用锁锁着的抽屉,取出一个水晶球来。
“跟我来。”女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院走去。
三人来到后院,只见如水的月光照在院子里。那些鸣叫的虫子和青蛙听到响动,全都打住了“夜谈”。院子里一下完全安静下来。
女老板手捧着水晶球,来到小院正中央,一边说着:“据我的初步判断,是有其他的亡灵迷路了。它们错把猫咪的冥界入口当成了自己的,全都堵在入口,猫咪的亡灵就进不去了。”
“有办法解决吗?”嫣子跟了过去,关切地问。
“我试试吧。这个水晶球可以吸收月光的能量,它可以照亮冥界的入口。那些堵在入口的亡灵——不管它们是什么,人或者动物——就能看清楚入口。它们明白自己搞错了,就会自己离开,去寻找自己的冥界入口。”一边说着,女老板捧着水晶球开始念起了咒语。
月光之下,水晶球似乎散发出淡淡的幽蓝的光。
“喵呜——”嫣子听到一声猫叫,转身看到那只身为领袖的橘猫已经进到院子里来,而它的身后,则跟着好多其他猫咪。
正当嫣子不知所措的时候,橘猫已经向院子一角的木瓜树跑去。它绕着木瓜树走了一圈,终于在某处钻进了地里。紧接着,其他猫咪也跟着向木瓜树跑去。它们争先恐后,兴奋又激动,一个个都钻到了地下。
那只橘猫忽然又从地里钻出来,它似乎有些留恋地望着嫣子,“喵呜”叫了一声,这才重新钻回到地里。“啊!”嫣子看着这些猫的亡灵全都消失在木瓜树一旁的黑暗中,出神地说:“成功了!它们全都进去了!”
女老板收起水晶球,脸上浮现几分得意的神色说:“那就好。它们进入冥界,会得到安息。否则,这些猫的亡灵会一直游荡在附近,不得安宁。”
两人谢过女老板,走出了塔罗店。嫣子明显变得欣慰和安心,一路脸上都挂着笑容。谢贺则觉得自己似乎一直是个一无所知的旁观者。但不管怎样,只要嫣子恢复到平时的状态,这些折腾都是值得的。
月亮此时钻入了云层里,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安心睡去。虫鸣蛙叫再次响起,像是在举办一场交响音乐会......
几周之后的一天,嫣子给谢贺发来了信息。她告诉谢贺,这些天她晚上睡得异常香甜,每天醒来都感觉生活充满美好。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美好的经历,给她略显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和意义。更重要的是,谢贺在这件事中全程陪伴。他,这个曾经爱慕自己的老同学,将一直是她值得继续交往下去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