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6年夏歌上初三。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在学校里住宿。那个冬天放寒假,正值周五。班车里都是她们这些准备回家的初中生,挤成了满满一车沙丁鱼。她东跨一步西迈一脚,好不容易才挤上车门,书包被撞来撞去。
车内混合着烟味和难闻的汽油味——“这车子真该换新了。”她心里想着,“隔壁村子的班车早就换了,我们村班车却还一直是这辆又破又臭的样子。”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坐在司机座上,双手扶着方向盘,转过头,笑嘻嘻地朝后喊:“哎哟你们这些学生,不要再挤啦!上不来的就不要回去了嘛。”
“放假了呀,还留在学校干什么?”车厢里闹哄哄的,有人嘻嘻哈哈地回答他。
终于大家都挤上去了,有人在推推搡搡,有人使劲扯着书包,有人抬着头不理会周围,很有鹤立鸡群的样子。
时间已过六点半,夜幕降临,乡下的空气又冷了一层。车子稳稳地发动,驶入夜色当中。
窗外的灯光往后退,人家渐隐,山水笼着一片黑暗袭来。有人打开了窗子,凉飕飕的风灌进来,缓解了一下车厢里令人作呕的浑浊气味。但马上有人叫骂起来:“谁开的窗户啊?大冬天的冷死人了!”
开窗户的人吐了吐舌头,悄悄又关上了。刚缓解一点点的空气马上又变得更浑浊了。
夏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口里泛酸——好像晕车了。只好沿着车子的行驶路线朝前看,好转移注意力。
通往村子里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河,没有路灯,全靠班车的大灯照明。因为晕车的缘故,时间走得慢极了。原来一小时的路程感觉走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到看到村口星星点点的灯光——到家了。
下了车,夏歌打了个寒颤,忍不住缩着头,把怀里的书包抱得紧一些。她像是刚出狱的牢人,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又被冰凉的空气冻得鼻子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02
到家时不过才七点半。她没有厚衣服,上身只穿了一件秋衣,一件毛线衣,披一件薄薄的外套。从内到外的衣服上都浸满了车里混合起来的难闻味道。车厢里虽然气味令人作呕,但因为满满一车的人挤在一起,倒还没觉得冷。直到下了车,才感觉那种钻心的寒气。
妈妈将饭热在锅里,见她回来了便端出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饿极了,匆忙扒几口饭,扔下筷子就从书包里拿出堆了几天的脏衣服,把它们抖开,泡在洗衣盆里。
家里只有一个热水壶,里面的热水不多了。厨房里灯光昏暗,她找到了一个油腻腻的电烧水壶——那是爸爸妈妈用来烧水泡茶招待客人的。她用这个小烧水壶又烧了一壶水,兑上冷水倒在脸盆里,又从家里随便找了两条毛巾和两件干净衣服,哆哆嗦嗦地洗了个澡。
匆忙洗完澡后将脏衣服端到水泥砌的洗衣池里。乡间的用水是从山上的蓄水池接下来的,冰冷刺骨,她的手触到冷水,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手指浸在冷水里被泡的通红,几乎快没有知觉了。
等到衣服洗完已经八点半了。她心里想着:“今天又冷又累,早点睡吧!明天生日,不知道会怎么过呢。”
从小她就期待自己生日。每一年的生日,妈妈都给她煮一碗鸡蛋,吃了鸡蛋生日就算过了。她多想要有一个生日蛋糕啊!电视里同龄人过生日,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会煮一桌子菜,买漂亮的水果蛋糕。蛋糕顶上一定会有一朵亮晶晶的樱桃,真是诱人得很!
夏歌曾小心表露过这样的心愿,大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安慰她:“蛋糕有什么好吃的,没人喜欢吃那东西,哪有自己家里做的饭菜好吃?”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讥讽她:“你还想要吃蛋糕?嘿,你听到没有,她还想吃蛋糕!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过个生日还想要吃蛋糕了!”
无论如何都让夏歌羞愧不已,脸上发起烧来,再也不敢提任何要求。
03
那一天她洗漱完躲进被窝里,身下垫的棉被早就黑成一团,一点都不保暖。盖的被子又重又硬,让人不敢轻易挪动。否则好不容易用体温暖好了被子,动一下冷风灌进来,又变凉了,简直是前功尽弃。衣柜里倒是有两床新棉被——妈妈说那要留着给哥哥过年回来盖的。
这时候,床边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夏歌,是我!嘿嘿!”。
是友墨的声音。奇怪,白天她们在学校还聊了好一会儿天。他家离学校近,放学以后走半小时路就到了。这会儿各自回家了给她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夏歌扯了扯电话线,把话筒揣进被窝里,哆哆嗦嗦地回应他:“哈,你······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没什么事情,就是祝你生日快乐一下。”电话那头的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噢······可是我明天才生日呢,你是不是记错啦?”
他不慌不忙地说:“没记错!都一样嘛!好了说完了,那我先挂啦!你好好休息!”
每次生日正逢寒假开始,村子和村子之间交通很不方便,几乎没有同学为她庆祝过。电视里过生日的寿星能够请到一群小伙伴,一起唱生日歌,吹蜡烛,做一大桌子菜,大人小孩一起狂欢。这些场景她连想都不敢想。为了庆祝她生日而大费周章,太奢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胡思乱想着,夏歌听到了院子里有摩托车的轰轰声:家里有人来了。
04
妈妈从堂屋走到房间门口,推开一条门缝探出脑袋来,皱着眉头叫她:“你出来看下,是不是你同学来了?”
她慌忙披上衣服走到门口,刚推开门,他们见了她大叫:“夏歌!我们风尘仆仆地来了!”
那时候村子还没有通水泥路,从乡镇到村子的路上,车子一过就扬起漫天尘土。她每次坐班车回家,衣服上除了难闻的烟味和汽油味,就是一层灰。回到家要先把外套脱下来,拿到院子里甩一甩,灰尘抖落干净了再进屋子里。
友墨,王树一,廖宁,蕙儿,李然,铃铛,悦悦,朱义,上官·····大家都来了,都是她在学校的好朋友。朱义手上拎着两袋菜,李然抱着蛋糕,大家一起走进饭厅。他们分几辆摩托车驰骋而来,果然是“风尘仆仆”。
“来你们村的路比我们那还难走,都是弯,拐来拐去半天才到。”廖宁缩着脖子,拍着脑袋上的灰抱怨。
夏歌有些不知所措,惊愕地看着他们。没有人告诉她他们今天晚上要来啊,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不同村子的,她们怎么凑一块的?看来今晚会闹腾到很晚了,大晚上的自己没有事先跟父母打招呼,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会不会生气。
李然看看她,举了举手上的蛋糕:“这个放哪里?”
夏歌指了指饭桌,呆呆地站在那里,仍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你是不是傻了?我们来你家你不欢迎吗?”友墨搬过一张椅子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恍然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跑到厨房准备去烧水,一边往电烧水壶里灌水一边对他们喊:“你们随便坐,我烧壶水泡茶。”
友墨他们也冲进厨房,抢过她手上的电烧水壶,双手做驱赶样:“走开走开,你别忙,你到外面去跟悦悦她们玩,我们来烧水。”
“你会吗?知不知道怎么用?”
王树一很夸张地摊开手说:“哎哟喂,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吧?啊?连烧水都不会的那是废物!比如廖宁那样,嘿嘿!”
廖宁听到了冲到他身边捶他一拳:“敢说我是废物?嗯?等一下让你变成废物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再也不敢了,哎夏歌你看看他又欺负我,你不管啊?”
夏歌被他们逗乐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回到饭厅,坐立不安地和悦悦她们聊起来。友墨、廖宁、王树一是一个村子的,其他人分别是其他不同村子的。原来他们放学之后就开始组织来她家给她过生日,想给她一个惊喜。几个人忙来忙去,有的去买菜,有的去订蛋糕,有的负责骑着摩托车去各个村子接人。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才一起出发,顶着夜色和寒风朝她家驶来。
到她家时已经九点多了,而他们忙忙碌碌地还没有吃饭。
夏歌听着悦悦她们平平淡淡地讲着这些,心里一动,差点落下泪来。她看向厨房,朱义在不紧不慢地舀水洗他们带来的豆芽和青菜。友墨坐在凳子上烧火。那个凳子有些年头了,是用竹子钉的,一屁股坐下去就开始吱吱呀呀地晃来晃去。李然掌勺,眯着眼睛把脖子用力往后抻,手里一下一下地翻动着锅里的五花肉。王树一一边旁观李然一边奚落他:“哎呀你会不会啊?要不要我来?你烧火去!”
李然嘁地一声:“我哪里不会了?我做菜很好吃,等下你就知道了。”
05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正经给她过过生日。她不敢要求什么,有人记得自己生日就已经感激不已。夏歌坐在饭桌前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厨房里传出烧火的噼里啪啦声和饭菜的香味。院子里夜色正浓,月亮远远地从山与山的间隙里升起。她有些心神不宁地问:“你们怎么想到要来给我过生日了?”
铃铛嘿嘿着眨眨眼睛,蕙儿把脸撇到一边去,悦悦低着头摆弄手上的茶具说到:“明天不是你生日吗?就是突然想到的,大家都提议说要来帮你过,就一起来咯!”
月色很好,洒在屋后的松树上。院子里投射出屋檐的影子,空气更冷了。妈妈回房间前瞪了瞪夏歌,夏歌心里感觉做贼似的,像是在偷偷享受什么。
铃铛悄悄问她:“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爸妈休息?”
夏歌看出了刚才爸妈脸上的不高兴,有些心虚地说:“不会,我跟他们说一下就好了”
她推开厨房门,小心翼翼地跟里面的男孩子们说了一声:“我爸妈已经休息了,我们小声一点点。”
又跑进房间跟妈妈抱歉:“他们是来给我过生日的,我们在外面会有些吵,今天要打扰你们睡觉了。”
妈妈已经躺下了。她阴沉着脸,过了好半天才说:“走开!呵,吵到我了我又能怎么样?”
夏歌走到外面回到人群里,王树一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这群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小男孩,做起饭菜来居然有模有样。铃铛打开蛋糕外包装,拿出蜡烛又回头问悦悦:“插几根?”
悦悦“哎呀”一声,接过她手上的蜡烛自顾自地插在蛋糕上:
“这应该是15岁生日,所以应该插15根。夏歌你说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插完了蜡烛,朱义拉了灯绳。他们把她推到饭桌东边的位置,围着蛋糕小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她一个个扫视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他们再说一句希望夏歌开心快乐的话,她的眼泪就会马上流下来。
烛光映在每一个人脸上,他们也正笑盈盈地看向她,等着她吹蜡烛。
蕙儿突然想起来:“等一等再吹!她还没许愿呢,许完愿再吹。”几个人都附和起来:“对,对,差点忘了,许完愿再吹!”
夏歌闭上眼睛低着头,双手合十,指尖抵在额头前默默地许了三个愿望。许了什么愿?只记得其中一个是:“谢谢你们,希望大家永永远远都是好朋友!”
吹掉蜡烛切完蛋糕,上官不怀好意地端起一块。夏歌知道他想玩扔蛋糕的游戏,赶紧制止他:“不要扔,否则家里被弄脏了,明天被我爸爸妈妈看见他们要说的······”
上官悻悻地拿起塑料叉子:“好好好,你说不扔就不扔,那我们把它吃掉总可以吧?”说完把蛋糕递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夏歌心里很内疚。几个女孩子劝他们:“扔蛋糕有什么好玩的,等下把家里弄脏了她还得打扫半天。”又回过头来问夏歌:“等下我们干什么去?”
06
吃完了饭,几个男孩子依旧不让她们动手,三两下就把碗收拾了。夏歌带他们往村里小学校的方向走去。已经凌晨了,月亮升起,整个村子透着银白色的亮光。那是她小时候上学常走的一条小路,两边是竹篱笆,从竹篱笆后面伸出一丛丛箬叶。
冬天晴朗的早晨箬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霜,她从没见过真正的雪,念小学时,她们那群小孩儿就把这白霜当成雪。她们带着毛线手套,把它刮下来放在手心上观察,晶莹的霜片很快就融化了。“霜也不过是水变的嘛!”
她们发现了这件了不得的事情,兴致很高。只要天气晴朗,早晨就会下霜。她们就天天玩这 “雪”。
小学毕业之后离开家乡,到十几公里外的乡镇中学住宿。学校在半山腰上,天气比山下又冷了一层。早晨起来刷牙,昨晚上提的水已经在水桶里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舀一杯水,刷的人牙齿直冒冷气。楼下的操场草坪上早就铺了厚厚的一层霜,像是一条白色的毛毯子。宿舍里挤挤囊囊地摆了六张上下铺12张床,两人睡一个床位,住了二十多个女生。
夜晚门窗紧闭着,清早打开宿舍门,冷到骨髓里的空气灌进来,冲掉了一晚的浊气。刚置换了几口新鲜空气,马上惹得被窝里的女子们叫骂起来,愤恨地开始用力踢床板:“谁啊?有病啊!大清早的冷死了,开门干什么?关上!”
开门的人慌忙把门带上,搓一搓冻僵了的手,裹紧了外套朝教室走去。路过积满白霜的草地时,太阳正好照到身上。
07
大家讨论着小时候的事情和正在经历的中学生活,脚步轻盈地走在深夜的乡村小路上。以后要怎么办呢?她们也没有想过,她们几个在班里的成绩都很好,只是竭尽所能使劲儿读书,好让自己有机会去接触更大的世界罢了。在这个小乡镇里,成绩不好的女孩子,早早地就嫁人了。有些人甚至连初中都没有念完。
她有一个女同学,初二还没念完就辍学去沿海城市打工,等到上初三时又回到了家乡。她怀孕了,是回家待产的。等到夏歌她们初中毕业的时候,那位女生已经生下来她的第一个孩子。一年之后同学聚会,那位女生抱着孩子一起来参加。聚会上大家感到很新奇,纷纷逗起那个小娃娃:“快叫哥哥/姐姐!”
其他人就不怀好意地起哄:“叫叔叔/阿姨!”
当地人都觉得女孩子如果不会读书,就不要浪费钱送去上学了,早点出去打工,寄钱回家给哥哥弟弟盖房子用,过两年就嫁人还能收笔彩礼钱。比起读书,这样的买卖更划算。
除非这个女孩子成绩好,适合念书,那大家就没什么说的。大人都要面子的,你的孩子如果不会念书那让她打工嫁人是应该的,她会念书你却不给她念,那是你这个大人没本事,连学费都付不起!
所以当地家长教育小孩的时候,最常说的话就是:“念书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努力就不要怪我们!人家谁谁谁初中就出去打工了,你要是早点出去打工给家里赚钱更好。”
08
月凉如水,小学校园在山脚下,路边的竹林里有细细嗦嗦的声音,不知道是鸟还是什么其他的小动物。星月明朗,小路上竟投出了竹子斑驳的剪影。她们走得很慢很慢,聊了很多关于未来的事情。乡村的夜晚天气很冷,但她心里是温暖的。
她家没有地方可以住下。那一整夜的时间,一群人沿着小路来来回回,七嘴八舌地把自己心里的烦恼都说了个遍。直到清晨,太阳升起来了,她才目送他们乘着班车远去。
初中毕业之后彼此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十年过去,朋友圈更新换代了几次。每毕一次业,从前的好朋友就少一轮。当你猛然想起来某一群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对对方已经一无所知。这种不知不觉当中的渐行渐远最让人难过。
当时为夏歌过生日的那一群小伙伴里,只有两三个人还偶有联系。他们几乎都在老家定了居,只有她离家最远。偶然想起问候一下对方,但除了回忆过去,交换一下现在的境况,再也没有更多话题。彼此的生活已无半点交集。
那次生日之后的一天,她曾疑惑地向其中一个人提起:“那天并不是我生日啊,第二天才是呢!”
对方淡淡地告诉她:“因为想陪你一起过零点啊。我们爱你啦,希望你一直都能开开心心。”
她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一群好朋友为了她“风尘仆仆”地在寒冬时刻翻山越岭。她也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