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干活时不小心手指被门夹伤休息两天,我停下手中的杂务,抽空回家看看父亲。
由于手受伤,我只好乘车到牯牛背大坝再转船回家。当“振兴2号”缓缓减速停靠杨树码头时,我远远的看见父亲站在“聚乐亭”里在等他的儿子。油漆斑驳的六根圆柱撑着一顶帽子似的黄褐琉璃瓦,底下站着手扶柱子年老的父亲,他在翘首遥望,人亭相互映衬,显得有些沧桑。
聚乐亭修于二零零四年,我家就住在亭子东边一个叫“赵湾”的村里,亭子西边的是杨树村,两个村子共用一个码头,村民为了好记就叫“杨树码头”。
上个世纪,沿库公路没有修通,库区村民挑柴卖火的全靠坐船来去。当载客的班船还未来时,杨树码头是最热闹的,等船的都是两个村子的村民,相互认识,还有好多都是亲戚。天晴的时候,大家都或坐或站或倚靠在码头边两棵合抱粗的松树下,浓密的松树枝向四周伸展,犹如两把雨伞庇护着来等船的村民。七大姑八大姨,张家长李家短,还有那个最喜欢说笑的月舟伯伯,他总是时不时的抛出一两条荤段子,逗得那些大爷大娘们前仰后合,小伙子低着头不敢笑出声,小姑娘羞涩得躲避远远的,那些调皮不懂事的小萝卜头们虽然不明白大人的荤段子,却也跟着他们后面哈哈大笑.......
每逢雨天,没有雨伞,村民尽量不出门。迫不得已时,很多人各披一块塑料薄膜嘻嘻哈哈地挤在松树枝下,任由树枝间的雨水一点一滴的滴落身上。最苦的数那些挑着稻子去水库外绞米的人,稻箩要拿薄膜盖得严严实实,一不小心,稻子就会淋湿。米绞不好事小,回头还要挨绞米师傅的骂,到家又要挨家人的数落。
二十一世纪悄悄地来了,沿库公路还只是修了个毛坯。当年松树底下那些青涩的少男少女大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那位爱说笑话的月舟伯伯也已驾鹤西游离我们而去,杨树码头还是依旧,两棵高大的松树仍是枝繁叶茂,不离不弃的相互依偎在牯牛水畔,仿佛一对恩爱的夫妻。
光阴似箭,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已过而立之年,为了生计我常年在郑州打工,只在春节前夕回家一次,来去还是乘船。
零四年底,家门口公路修好了,但车辆很少,我背着行李,带着一年的对家的思念,还是乘船回来了。当船缓缓减速接近码头时,我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望去,眼前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亭子!!码头建一座亭子了!
还没待船停稳,我纵身跃下甲板,背着行李在船员的呵斥声中向亭子飞奔!
呵呵!呵呵!漂亮!!这是一座六角亭,高约四五米,六根圆柱撑起六个亭角,圆柱和亭子顶颜色相近都是黄褐,内顶和檐口以白乳胶漆为主,以蓝色套边。圆柱之间的栏杆和坐凳以水泥构架而成,涂以栗壳色,中间有一块大理石圆桌,桌上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再辅以四只圆石凳,典雅大方。整个聚乐亭就像一个简洁温馨的家,静静地等待天涯海角的牯牛游子回来......
我怕惊扰了它,放慢脚步,轻轻的接近,亭子入口上方有“聚乐亭”三个隶体大字,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左下角两竖行行书“甲申季夏,毛伯舟书”,八个字,形意自如,清劲飞动。毛伯舟是哪儿的先生?没错,肯定是文化大名人!但是像我等搞装修之辈怎能知晓!我心里明白很惭愧!
进入亭内,正对面是建亭捐资者名录,密密麻麻的,可怜我的近视害我不浅,仔细辨别方才看清。转回头来,眼前上方又是一匾额,我一字一句的轻声喃喃着“ 聚乐亭记 杨浒当南北二冲河流汇合处,五十年代建成水库,利惠四乡,而今群山葱茏,水天一碧,令人心向往之。然而山水主人犹嫌不足,先有檀香寺住持释西印首倡建亭于此,并带头捐资三千二百元,既而民营企业家方斌、吴相发随即响应,共出资一万三千元。襄此盛举者尚有吴相民、吴奔喜、朱永东、王胜利、方渊、方博昇等分别捐资五百至一千元,此外,各界支持者良多。而后由方季远等具体组织筹划,由是,聚乐亭得以建成。 此后,行人到此,可息肩,可垂钓,可临水啸歌,可逐波骋怀,相聚而欢,诚可乐也,诸君雅兴,也许在此吧! 公元二OO四年七月 毛伯舟记 ”
这位毛先生定是位胸中有山水的高人,他所写的言真意切,一字一句无不透露出对山水自然的热爱,把牯牛水畔人的淳朴善良热情开朗刻画得入木三分。
从此村民们乘船来去再也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两棵合抱的松树还在,一高一低的掩映在聚乐亭南边,相映成趣。孩子们在圆柱之间的水泥座椅上爬上爬下,你追我闹,嘻哈声像河面被风吹起的浪花,一阵接一阵,一拨接一拨。开车经过的人们也爱停车小憩,或和远处的青山拍个合影,或和亭边的花木合拍,或坐观垂钓者,感叹徒有羡鱼情。偶尔也真的有人带着象棋来,隔着楚河汉界或虎视眈眈,或举棋不定,或抓耳挠腮,或抚桌大笑。围观的常常有人打趣“船来了!船来了!”引得笑声一片。
沿库公路去年年底已铺好水泥,来去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渡船因为七月的暴雨停开至今,再想坐船好像只有梦中了。时间真的像一把杀猪刀,如今的聚乐亭似乎也遭到它的屠戮,那些骄傲无知的人们驾驶着燃油机动车得意肆虐地来去狂奔。黄褐色的琉璃瓦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原先洁白的内顶早已斑斑点点的脱落,圆柱上的牛皮癣随风作响,栗壳色的水泥栏杆被人为砸断,亭子中心的大理石圆桌、圆凳也不翼而飞,像是被强盗洗劫一空!
这是怎么了?眼前的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样的水,而我眼前的聚乐亭早已失去了原先的端庄温馨。它倒像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掉了牙,瘪了腮,萎靡在灰蒙蒙的码头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两棵合抱的松树似乎也变得灰蒙蒙的。
远去的时光里,总有些东西让人想念,让人惋惜,譬如聚乐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