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言兮今夕言兮
足有二十米的长廊,宽-大概是1.5米,房门两两对开。长廊两头各有一扇窗,一个楼梯。两扇窗中的一扇与工厂大门平行,面对的是公路,村落、远山。另一扇窗遥对西江,岸这边是钢筋水泥的厂房和铁塔,对岸则是江村烟树,有可供想象的静谧之态,在目力不及的地方缓缓隐入青山黛墨。而如果从这扇窗下往那扇窗看,会看见长廊那头走过来的身影在狭长昏暗的空间中摇曳变幻由虚及实的过程。
这是多年前的生活留给我的一点浅淡的记忆,虽斑驳陆离,却余味犹存。
同这些景致一起放在记忆黑匣子里的,应该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吧?当时的处境里那些真实具体、质地粗粝的部分,可我在追溯过往时发现并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遭遇能与以上景象对峙,看来年少外出谋生的现实并没那么坚硬,也没那么惨伤,又或许,时间自带柔光和滤镜,给回忆上色包浆,让我忆及往昔时,只记起看过的风景以及,读过的文章。
“在一片浓绿之中,她看到一点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有一次在别人的文章中读到这句话,就像听到时光机器轧轧开启的声音,一些尘封多时的感受顿时借尸还魂,当时那种隐约甜蜜又隐约焦灼的心情霎时来袭。
这说的不是恋爱,是读到如上文字时的感觉。
曾经带给自己这种阅读体验的,有王小波,还有张爱玲,他们是我在二十出头,也就是站在窗前看景色、感觉最充沛的时候读到的作家。
还记得初读张爱玲时所受的震动,她笔下花团锦簇,看得人目眩神迷,但所有故事的底色都是荒凉,人心隔绝疏离,人被自我和命运同时拉扯着坠落,所有的关系归结于“雾数”二字,亲情里缺少足够温度,爱情里满是算计,可并不美好的身外世界却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如赶不走醒不了的梦魇--这是她笔下的世界,或许也映照着她的真实人生,这样的文字帮助我摆脱虚幻甜腻的浪漫主义倾向,看世界的方式自此不同。王小波是另一种存在,所谓天马行空狂放不羁。有些东西哪怕是繁重肉身荒诞现实都无力钳制的,这种东西后来知道叫性灵自由。
张爱玲对应曹雪芹,王小波对应庄子,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里共同提供某些启示,潜移默化中,成我不足为人道的私密世界的基座。
那时候读到的还有马原,在异域的地界里发生的异质的故事,我可能错过了他文字最精彩的部分,但永远记住了他点评的马尔克斯和秦始皇,两个极富想象力的家伙,想象力这个词后来成了一个老来叨扰我但我从来没真正跟它们照个面的东西。
读得人大哭的史铁生,文字像埙演奏出来的曲调,沉郁,一直沉到夏天树荫最浓密,阳光都穿透不到的地方。他可能因为遭遇成了看破大限的人,他的沉郁里有通天彻地的痛,但并不凄惶。
相当于大学四年的时间,看到的当不止于此,可惜多数我都想不起来,阅读大概就是润物无声的事情,你想不起来的其实也在,只是没那么形质分明。
有时候(比如现在)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面对生活时总有一种不明所以的天真,一种隔靴搔痒的混沌,我一直觉得这种混沌天真是耽于纸上世界与现实隔离造成的,它曾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愧感。可是有时候会觉得这种东西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如我这样一个资质平庸意志软弱的人,若非有点这种天真混沌,又怎能对生活保持相应的剥离,还有敏感。
再回到那扇窗,那是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时最常流连的地方,对着熟悉的景色浮想联翩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知道对面红色的荒山上种着枝叶峭拔如剑的菠萝,因为自己曾独自上山,然后从稀松的山石间跌落到山脚。村落如峰峦叠嶂,半山腰上的红砖碧瓦在浓荫间隐现,夏天的清晨常有云遮雾绕,宅子里的人家过得是丰饶滋润的生活吧,我这么猜度。走到长廊另一头,从另一扇窗望出去,对岸的江边常停着小船,黝黑赤脚的男女在船上走,点火做饭,生息繁衍。如果再离开江岸往里走走,树木掩隐的人家院里常有花草藤萝,大厅供着神,暗香浮动中一汤一茶,人们安静度日。
夜晚睡不着的时候,还是站在窗前。两山之间的公路上一片黢黑,突然开过来一辆车,车灯倏忽划破黑暗,然后向更深的夜开过去。车过后暗夜重新掩拢,但远山背后却有灯火,彻夜不息。这个景象对我似乎形成某种暗喻和警示,但却语始终焉不详。
日常的生活不可谓不枯燥,下班后跟同事们到两百米外的小饭馆去K歌成为日常消遣,热闹又无趣。可是偶尔还是会有这种细节,晚上的院落里假山像怪石林立,月光清冷。跟朋友加完班,走在路上突然心有所感,两人竟然跳起舞来,年轻真的是水清石自现,人动不动就要突围一下,所以连惨不忍睹的舞也跳得兴致勃勃-这是特异的青春记忆,再说起时我们管这幕叫“月光芭蕾”。后来再没见这个朋友,只记得她面目姣好,气质像后来的二姐张歆艺,野性慧黠。
二十来岁的人是不懂何谓命运的,被放到哪个角落都心有不甘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又总是迷糊。身外世界是有冲撞的,但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所以人浮凸在自己真实的生活之上,体会着扰人的无知空茫,幸而还剩得一双眼睛,能看看景,读读书。
现在大概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啦,但是想要的与能要的也始终相隔甚远,所以还是那样,在不间歇沉入生活最深处的同时,将一双眼睛抽离出来,看身外事,读纸上书。
在琐屑枯燥的日常下找点书来读,在周而复始的路途上找些风景来看。因阅读-读书或观看而保持着对生活的敏感和警醒,这状态跟多年前似乎并无不同,只是那时候是在本能的支配下,用这样的方式去找些不存在的答案或者是和时间相依为伴。现在呢,命运的轨迹已经昭示无遗,你知道生活就是如此,此时读一本书,观摩一处景致,成为对生活的一种拖拽或者雕刻,让人免于在现实的碰撞中破败或者在生活中沦陷,让人面容不那么模糊,气息不那么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