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莲花香片
台静农的名字对很多人来说比较陌生,他的名气甚至远不如他的学生。而我也正是从他两位学生的书中才得知他的名字,这两位学生一个是林文月,另一个是蒋勋,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台湾作家。这让我一直比较好奇,想了解这个屡次出现在别人的文章中,备受学生敬仰,自身却很有些神秘色彩的老先生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这一期的叁零文人讲座,我们就跟随着胡修江老师的讲述,探寻台静农在风云激荡的岁月中的人生沉浮。
1902年出生,1990年辞世,纵观台静农88岁的人生,或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半生斗士半生隐士。44岁以前,台静农在大陆,是五四时期重要的社团“未名社”成员之一;他写新诗,写小说,是极具代表性的乡土文学家,被鲁迅视为挚友;三次因激进立场和锐利文字而锒铛入狱。44岁以后,他渡海赴台,在台湾大学教书育人,如隐士般居于温州街的小小庭院,寄情于诗酒翰墨,却绝口不提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
刊载于1991年9月22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的《从温州街到温州街》,是林文月回忆她的两位师长——台静农先生和郑骞先生的文章,深情细腻,读来令人感慨万千。居住在温州街十八巷与温州街七十四巷的台先生和郑先生有着六十年的文酒深交,却因年事已高,二人相隔七八分钟的路程也如同咫尺天涯。温州街位于台北城南,在日据时期温州街得以大规模建设,建筑多为日式结构。由于临近台大和师大,很多教师宿舍散布期间,是文人学者的聚居地,温州街也是很多台湾作家笔下经常出现的地理名词。
去年春天,我和朋友去台湾旅行,第一天便去了台大及其周边。从台大南门出来,沿新生南路走过几个路口,便到了著名的紫藤芦。紫藤芦的庭院伸进幽静的温州街小巷。出紫藤芦右拐进温州街,外面大路上的热闹纷扰仿佛一下子就被过滤掉了似的,时间也好像慢了下来,温州街的众多小巷交错宛如迷宫,巷子两侧有高楼,也有小院,但无论是高楼还是小院,都有葱葱郁郁的绿植花树装扮于道路和建筑,令人赏心悦目;小巷狭窄,人和车都不多,可以从容自在地穿梭其中。只是台静农先生的“歇脚斋”已经无处可寻了,温州街十八巷的尽头是另一位台大教授、哲学家殷海光的故居,可惜去的那天没有开放。
与殷海光受尽当权者的迫害,悲情而终的晚年不同,台静农的晚年,就如同胡老师在讲座中所说:可以用他名字中的那个“静”字来形容。“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是他晚年的生活写照。他专注于书法,绝少进行文学创作,只在八十年代台湾的政治氛围日渐宽松之后,写了一些追忆故人旧事的散文,但对未名社、鲁迅以及早年的小说创作等只字不提,不仅在散文中不写,在生活中也闭口不谈。
而这“迷一般的沉默”自然招来不少揣测甚至非议。胡老师在讲座中特别提到李敖对台静农先生的非难,批评台先生“以诗酒毛笔刻印逃世”,并且“逃得很无聊很无耻”;说其“懒于学术”,甚至恶作剧般地计算他“每天只写十九字”。不被李敖骂的人不多,这篇评价台静农先生的文字同样过于偏颇,有失公允。台静农先生的人格、风范和学养从他的故交好友、他的学生、他提携的后辈等人的文字中均可见一斑,是一位坦荡、温和、包容的大家。鲁迅先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台君为人极好。”当年的台大校长傅斯年也曾评价台静农“刚正不阿。”
想起上一次叁零文人萧军讲座时,周彦敏老师所说的一句话:“不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不能原谅这个人的后来。”的确如此,时代风云赋予每个人各不相同的人生经历,谁也不能替他人做选择,谁也无权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以我的理解,与其说台静农先生对过去的彻底封存是一种“逃避”,倒不如说是一种放下,放就要放的彻底,不评说,不辩解,而这种放下,未必不是一种珍重。
只是那些从不向外人提起的往事,从未真正在心中淡忘吧,那些有着“金石味道”、如“逆水行舟”般的字体,带着惊人的张力,有如无声的反抗,是台静农先生郁结于心,无法排遣的心事吗?
台静农于1936年受聘于山东大学任中文系讲师,他在青岛只呆了短短的一年,留下了两篇回忆文章都与酒有关。台静农常对学生说:“痛饮酒,谈离骚,可为名士。”他一生不离烟酒,不喜蔬菜和水果,看似有违健康之道的生活习惯,却并没有影响他的长寿,或许是和他旷达的性情有关吧。台静农的一生像一条长河,经过了激昂的青年,曲折颠沛的中年,最终到达平静从容的晚年,只是这条河一路向南,穿江渡海,却再也回不到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