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淡风轻
初稿日期2014 11 27
修改日期 2019 7 19
一人一个巴黎梦
南方某市的市府行政大楼门前，开来一溜轿车，前后十部车。一人乘坐一辆轿车过来市政府开会是公司领导刻意安排的，他说这能体现出汽车企业与众不同的底气。
市府二楼的会客大厅里，副市长召集大家开出国谈判的动员会。机电局的领导，娜娜所在公司的冲压，车身，油漆，总装，终检，研发中心的总工们都汇集在这里，他们下周要出发去巴黎，就一份中法汽车合资厂的合作意向书做最后阶段的会谈。市府外办原定的口译人员身体不适住院，领导们决定由汽车厂的翻译娜娜接替他去巴黎，完成此行的主翻任务。
副市长第一次见到娜娜，他亲切地问：“小丫头，我们查阅了你的档案，法语学历不错，家庭背景过硬。这个项目很重要，怎么样，做好参加谈判的思想准备了么？”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娜娜学法语已有11个年头，终于有机会去巴黎施展，她兴奋的几晚都睡不好。她腾的一下站起来，信心满满地说：“请市长放心，法语没问题，保证完成翻译任务。”“别激动，坐下坐下说。你是工厂一线的翻译熟悉业务，好 !这次谈判对我市汽车行业的崛起至关重要，意向书能否签下来翻译的水平是关键。娜娜好好干！”市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记得哪位名人说过，一个人26岁以前一定要去一次巴黎，娜娜那年25岁。
捧着人事经理递过来的人生第一本公务护照及一叠出国补贴的法国法郎，娜娜的职场道路鲜花盛开。去巴黎是她的梦想，梦想成真so easy，她想。
回到家，她到楼下的电话亭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告诉他们女儿要出国工作了。听到这个消息，爸爸很淡定，说了句：“去巴黎专心工作别贪玩。”妈妈则不同，和她一样兴奋，在电话里哇啦哇啦地叮嘱了半天。妈妈是做行政工作的，嗓门大嘴皮子利落。妈妈询问她哪天出发，她想在那天多烧几柱香，保佑她出行平安。她是他们家第一个有机会出国的人。而且是去欧洲。
因为要背着一部台式手动法文打字机去巴黎。公司特批公款给娜娜买了一个深灰色的大皮箱。
Paris，Paris，梦中的巴黎，娜娜他们一行抵达戴高乐机场。那天她穿着黑色职业裙装，黑色高跟鞋，头发盘起，她走下飞机时发现巴黎的天空好蓝好蓝。
接机的法方会谈人员将法方参加谈判人员的名单递给娜娜。让她尽快熟悉参加会谈的人员。法方派出了与汽车生产相关的冲压、车身、油漆、总装、终检、质检、模具、刀具、夹具、胎具等十几个专业的高级工程师，他们的分工比中方的团队更细致。另外还请了金融，法律，合同法方面的专业人士参加谈判。毕竟是一个涉及到十几亿法国法朗的投资项目，看的出法方对此次谈判非常重视，Peugeot家族的成员也罕见地决定全程参加此次会谈。
中方的谈判团队是生产大客车的团队，他们没有轿车生产与研发的经验可以借鉴。按照他们的话说，当年中国轿车生产的技术水平与欧州相差30年。
合资企业好似一桩跨国婚姻。双方谈判的阵容从汽车行业的技术水平来看就像一对研究生与小学生在谈一场跨国恋爱。兴奋之余，娜娜的第六感觉告诉她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法国汽车厂的行政总部设在巴黎香榭丽舍的大部队街上，这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汽车制造厂。与德国宝马一样，是欧洲乃至世界上最早的汽车制造商之一。
第一天走进会谈室，左边是16位西装革履的法方会谈代表，右边是中方16位技术人员，娜娜的正对面是标致家族的代表。简单的寒暄后会议很快进入正题：汽车工艺的设计。暴风雨前的电闪雷鸣扑面而来。11年在学校的法语学习，娜娜的专业是法国语言文学，主修的是文学。商务谈判述语与汽车制造的专业术语对她而言生疏又悔涩。冲压车间的设备，模具，材料她不懂；油漆车间工艺涉及的各类化工原料，名称，配方她找不到北，中学时她化学就没及格过；总装车间那6000多个汽车零部件像密电码一样铺天盖地，光清单就有厚厚的50多页。
翻译过程中，技术词汇占谈判内容的80%以上。想依赖词典么？门都没有。当时还没有出版法汉汽车词典。娜娜手中拿的是一本法汉生活大词典。
临近中午，中方谈判代表们由于长途飞行时差没倒过来，眼睛都困的睁不开。加上会议室禁烟，中方领导们刚来，不好意思提出中断谈判出去抽烟，他们对法方提出的问题避而不答，多数是答不上来。中法双方对第一天的会谈效率不满意。
其实法方团队也让娜娜难以招架。法方总工们属技术型人材，不习惯通过翻译进行沟通，自顾自话，一讲一大段，滔滔不绝，不留时间給翻译。且他们年纪偏大，法语口音不是巴黎标准音：有德法混血的、有南法口音的、有布列塔尼口音的。娜娜听的是头稀昏。不要提参与谈判的律师是意法混血儿，那法语有一多半是意大利语发音；银行的股东代表是印度籍和荷兰籍的法国人，法语就像炒黄豆般从他们的嘴里一句一句地蹦出来。什么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什么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他们的法国老师一定是忘了教他们了。娜娜没有大型会议的翻译经验，她脸上的微笑一点一点地僵硬起来。这经历她后来在柴静的《看见》里读到：“每个轻松的笑容背后，都是一个曾经要紧牙关的灵魂。“
更加悲催的还在后面，每天晚上她必须把当天谈判内容打印出来，给双方总代表互签确认。忙完第一天的谈判纪要，巴黎的天空已露出曙光，从酒店小巧的阳台望过去巴黎的朝阳好美，街道安静，空无一人，好有画面感。娜娜想下去拍几张时装照，时间不允许。她要去给领导们买咖啡，果酱和法棍面包，他们马上要起床了。为了节省代表团的法国旅差费，酒店费用里不含早餐。
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第二天的会谈上午8点准时开始。这是娜娜人生中最难熬的24小时，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用甜美的语调亲和的态度在工作。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胃隐隐地作痛。
法方谈判组里有一位Bertrand先生，30多岁，职务上写的是中国项目经理。在谈判中他坐在娜娜旁边，静静地观察她的翻译，没有说话。他之前是在标致的台湾工厂工作过几年，会少许中文，是法方派来故意安插在中方谈判组边上，想了解中方人员之间的对话，掌握第一手信息。看到娜娜脸色苍白，头冒虚汗，翻译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的失误，他一直在做笔记。会后他主动提出以后会每天陪同娜娜一起整理会谈资料，核对谈判内容。
夜晚，望着窗外巴黎的夜空娜娜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知道自己知道什么，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这就是残酷的职场。
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如此之大，人生之路布满荆棘。
第二天她到超市买了十个本子，按专业分类，把每天的词汇记下来，会后与各位专家逐一核对整理，关键词汇用便簽纸写下来贴在酒店的床上，洗手间，门上。法方代表们看出她在努力适应技术内容，耐心給她做培训。一周下来，她有了一群汽车各个专业的老师，掌握了不少新词汇，双方代表都表示会谈沟通越来越顺畅了。中方的领导肯定了她的工作态度，看到她的工作强度大，常常中午没时间吃饭，每天为她准备了一个大红苹果和一块瑞士白巧克力，她的最爱。
梦圆巴黎之行，她感觉一个月学到的知识比大学四年学到的东西加在一起还要多。
20多天的巴黎谈判在兵慌马乱中度过了，中法合作意向书圆满地签暑了。Peugeot家族的代表对此次会谈的结果表示满意。庆功酒会上双方团队频频举杯，娜娜与每一位代表碰杯，感谢他们的协助与配合，Peugeot先生从远处朝她走过来，他低声对娜娜说:“你是我见到的最认真工作的年轻人，你有很强的沟通能力，以后你应该做企业管理工作，你会胜任的。”
缘份总是很奇妙，十年后，他们在巴黎重逢了。在同一座行政大楼，同一间会议室。娜娜是做为Peugeot品牌中国十大优秀经销商总经理的身份受邀访问巴黎总部。他是家族代表接待大家。
Peugeot先生见到她，有些吃惊。他想了一会儿，认出了娜娜。他走过来，与她拥抱。"怎么样？娜娜，我说的永远是对的。”他得意的在她耳边说，他时任Peugeot集团全球广告部负责人。他告诉她，标致在法国境内有500间汽车4S店，从来没有女士出任总经理。娜娜相信他说的话，这次受邀来法的中国十大经销商总经理代表团内只有她一位是女士。
时光匆匆，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娜娜不曾离开过法资企业，不曾离开她心爱的工业制造业。她喜欢她的工作伙伴，不舍得离开支持她的客户们。无数次因工作关系她往返巴黎大陆之间。随着年龄的变化，她的人生梦想已在悄然改变。
无论她在哪个年龄段来到巴黎，巴黎都会给她带来不同的生活感悟，艺术灵感 ，从而給予她新的激情，恐怕这才是巴黎永恒的魅力。
Je t'aime Par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