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已故十四年,其实,今天我不应该旧事重提,冒冒失失打扰已经安息多年的死者,有些不人道。但我是一个藏不住事情的人,有些东西搁在心中久了,非但没有淡化,反而日久弥新。
是03年的4月1号,八十三岁高龄的四奶奶寿终正寝,阖上了那饱览世态炎凉的双眸。临终时她应该是欣慰的,四个魁魁梧梧的儿子,从生病那天开始,自始至终守护在床前,齐齐崭崭给老人送了终。
奶奶是个有福之人,周围的人都这么说,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羡慕。她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拉扯他们的艰难毋须多说。世人往往忘记了这些,因为时间能冲淡一切。现在的事实是,这些儿女个个富足,是长沙商业区一道亮丽的风景,什么都尽在不言中了。
我4月5号才赶回去。
放完鞭炮,刚踏上住宅的阶矶,看到了很多阔别多年的亲朋戚友,我这心里头骤然快乐起来,当然不能喜形于色。其实,人人都似我这份心情。四奶奶已经蹒跚到四世同堂再作古,没多少遗憾。我心中暗自庆幸,正因为她老人家的亡故,才使我们这个庞大的家族有了一个相聚的机会。平时大家天各一方,哪能时时相见?人有时真悲哀,为了生计,舍弃了多少欢乐。
灵堂设在厅屋里。锣鼓声,唢呐声,诵经声,凄凉的夜歌声与刺耳的铳声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同外面大操坪里的谈笑声,吆喝声,和几处打牌的争吵声很不协调。难怪叫“白喜事”,也是喜事呢。世界是矛盾的。
下午五点左右,猛然听到不远处又响起了鞭炮声。走出厅外一看,一条红艳艳的龙正朝这里舞来。原来是奶奶娘家遣来送葬的龙。它在挥舞着,蜿蜒着,弯出一个个优美的弧形。突然,它蓦地掉转头去,朝着来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是向娘家告别吗?是向娘家宣告自己功德圆满应该退出人生的舞台了吗?我在不该落泪的时候落泪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晚上开餐时,我坐在坪中。抬眼一望,了不得,有七八十桌。我轻声问旁边的姑妈:灵柩在家停放了几天?姑妈告诉我:五天了,明天出门。我知道,这个停放时间不算长。我常听大人们谈起,有些要在家中呆上十天半月乃至更长,当然,这都由无所不能的地仙说了算。
酒席很丰盛。有二十几道菜:团鱼,羊肉,肚片,烧鸡······人们纷纷离了席,菜还在接连不断地上着。脚底下,五星级的金六福瓶子,青岛啤酒瓶子,五颜六色的可乐瓶子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偶尔发出“砰砰”的碰撞声和“咝咝”的断裂声。
我想回大嫂家睡觉,大嫂劝我:放完花炮再走吧。花炮?我潜意识里认为花炮是增添喜庆气氛的。今晚放花炮?我又补问了一句。两万块钱的花炮呢,饱了眼福再睡吧。大嫂是一个非常热心,也非常爱凑热闹的人。
晚上放花炮真美。“火树银花不夜天”。高空上绽开一把把巨型的降落伞,一只只红的,白的,紫的,黄的,绿的,蓝的,纤丽的流萤摇摇曳曳地向你坠来,来不及用双手捧住,转忽又消失了。时断时续的巨响直撞入你心坎,使你的心儿像漂浮在浩淼的大海上,没有边际,没有着落,荡游良久,又慢慢往下沉,往下沉······
第二天早晨八点准时开了餐,菜与昨晚一样丰盛。我的提包里,从昨下午到今天,已装了四包精白沙烟,八十桌的人要多少?五天来又要多少?我想想咋舌。
九点左右,送葬的队伍上路了,足有两公里长。这与奶奶生前的为人有很大关系,但更主要的魅力还是来源于她后代们的大方好客吧。
灵柩前后分别安置了两个西乐队和两个腰鼓队,动听的旋律,优美的舞姿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两旁围观的群众。六十多个形态各异的花圈,宛若一个个精美的艺术品,栩栩如生的图案,让你不得不感叹手工的精巧。三十面红旗在微风下悠扬吹拂,漾起一层层红浪。装饰华丽的棺木已看不到它本来面目,只有独立上头的仙鹤在高傲地引着颈。
我惶惶躲着鞭炮的爆炸。主人家的鞭炮沿途重重叠叠地燃放着,我时时刻刻地担心着。那些放鞭炮的村户,孝家一包芙蓉王烟,一条厚实的毛巾,一声朴素的感谢。主人是慷慨的,慷慨得让村民有些无地自容。
到墓地已是下午一点。
没等奶奶的棺木入土,我先行离开了。坐在车上,萦绕在心中的思绪久久不能安宁。分管帐房的大伯说:“葬礼粗略估计,耗费超过25万元。”
25万,对一个老师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几乎相当我25年的工资。竟在短短五天里轻轻挥霍掉,脸不改色心不跳。我知道主人家有钱,这点耗费是九牛一毛。但是,这样铺张,究竟为了什么?惧人言?图名声?讲排场?摆阔气?抖威风 ?或许兼而有之?
常听人们谈起,某某的父亲或某某的母亲故后是怎样怎样的风光,而某某死后又是怎样怎样的寒酸。这有什么区别吗?死者死矣,风光或寒酸他又能分享什么?土葬或火葬他又会损失什么?于死者而言,这没什么两样,可活人利用丧事在大做文章。
我曾听说,某官员对在世的母亲百般嫌弃,死后的白喜事却办得异常隆重,酒席摆成了十里洋场。我也听说,某村妇活着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已故后儿女们照样敲敲打打,阵势一点不亚于别人······这样的事身边随手可拈。为何要如此呢?人生在世,尊敬长辈,孝顺父母,天经地义,让老有所终是后代应尽的职责。但是,孝是孝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要搁浅到死后呢?
当然,堂叔们对奶奶一直都很孝顺,无可非议。然而,一场丧事花费25万元,值得吗?钱可以用来做很多更有意义的事啊。我总是想不明白。所以今天冒犯了,忍不住把它写了下来。也因此,我更怀念同意火葬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