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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莜氻
四月是用来告别的好季节。你会在陈旧的土地上看见无数重生的新面孔，海浪一般的青草碾压了越冬时的苦难记忆，空气、雨水、尘土，是由过往的痕迹变化而成的截然不同的形态，即使同一棵树上，哪一片叶子占用了前一片凋落时留下的位置，它们也不会拥有惺惺相惜的血缘。
窗前脉络曼妙鲜嫩透明的桐叶，被水母一样浮来游去的杨絮缠绕撕扯，结成蛛网似的丑陋牵系。我透过那扇窗子，看见阿澜独自在操场上跑步。她轻缓掠过每一个瞬间，长长的黑发温柔地飘扬跳跃，洁白的裙袂像花的卷边随风摆动。再艳丽的景色，映入阿澜，都变得黯然。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这样，在教室里一个人偷偷地看着阿澜。她是与我同班的女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很少说话，和任何人。
我只是不善于和人交谈，但我听得懂树木和花的声音。当我靠近一棵树，我就可以知道它的年龄和故乡，它喜欢的时节和气候，对新鲜纯净的空气和水的渴望，以及挂满枝桠的满满年华里的每一个故事。我触摸一朵花的苞蕾，听得懂她将要绽放的时间，和她等待着的哪一位路过的干净漂亮的男孩子。
我知道自己是奇怪的人。然而我并不祈求其他人赋予我善良的目光。我已习惯被孤立，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事情，永远一个人誓死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久而久之，不再有人注意我，或者还记得某个角落里我的存在。我的成绩，就算是跌倒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永远没有人做出哪怕象征性的讽意。这是最可怕也是最恶毒的。
我想，就算是那一天我突然消失离开了，也不会有人问一句，叶凉去哪里了。熬过高三最后的两个月，就去流浪吧。
就去流浪吧，去看更多的树，和花。
步入四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三，我有了新的班主任，杨老师。据说原来的班主任家里出了事情，暂时不能回校。
杨老师留着齐肩短发，戴金丝边眼镜，教我们语文。她每次上课总要端一杯热水进班，轻松平和地和我们谈一谈天气心情，偶尔讲一点她平时读过的书。她从来不帮我们复习考试的重点，也不会故意留点时间让大家做自己的计划。对杨老师的反感像是藤蔓在班里肆意蔓延生长，到最后全班只剩下我一个人听她讲课。有时候她上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喝一口杯里的水，氤氲的水汽笼过她低垂的眼睫，眼角闪耀的黠光在被触及之前悄然消失。
那天傍晚，我没有去吃晚饭，趴在窗台上看远处奔跑的身影。杨老师走近我，轻轻问一句，是喜欢的女孩吗。
我转身看到是她，点了点头。
杨老师的笑容像夕阳一样柔美，她说，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位学生，你们很像，很像。
她自顾自说起来，那真是个天赋异禀的人啊，可惜他却始终不能肯定自己的才华。那位学生可以用咒语让一束花被抚摸后依次开放，他还可以说准学校的果树结果的时间和数量，我们都那么喜欢他。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说的那些，其实我也可以。
可惜后来啊，老师继续说着，后来他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信仰。每次想到他，都让我有一种，眼睁睁看着美好被撕裂的感觉。
我发现老师眸子里，顿时淌着晚霞的倒影。西边月亮拂过来的流云，已经沉暗得不能分辨清楚纹理，我也越来越看不清她的泪水，最后是否流了下来。
那时，我的心里，有种异常强烈的念头。我想见到老师说的那个学生。虽然我的预感告诉我这将会宣告某个悲伤剧情的开演。我只想见到他，这是我无色的年岁里，少有的疯魔般的愿念。
我向杨老师要来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我知道他叫做石央，就住在我的城市。我尝试给他写信，表明希望见面的原因和意愿，请求他务必答应。
我在等待的微小喜悦和巨大煎熬中度过了数天，可是一直不见回信。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打电话，我真的不太会和人讲话。所以我只有一直等，等。
这天我又一次百无聊赖站到那扇窗子前，望向操场。因为明天是半月假，几乎所有人都提前回家了。阿澜一定要跑完步才肯走的，我自然留下来陪着她。
幽蓝的夜色包围逐剿了仅剩的几缕暖色光辉，马上就到闭校的时间，我却仍然没有等来阿澜。我有点挫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上教室的门准备离开。后门走廊那里似乎有人在小声的说话，一个温柔的男生正在向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表达着爱慕之意。我不做偷听这种无聊的事情，然而阿澜甜润略有沙哑的嗓音，让黑暗中的我像遭遇了彻骨的寒冷。
是她吗，是她和谁呢？
冷月的清辉那么无情的映进楼道，我恍惚看见女孩子将自己交给男生温暖宽阔的胸膛，男生捧起她的脸，终于鼓起勇气亲吻她。
他们笑着抱着彼此，美好得像一首不忍颂唱的诗。我并没有任何的悲哀，反而不经意得到了残酷的笃定。
然后我转过身，离开学校。
开学之后，我仍然忍不住去看前排阿澜的背影。我以前就知道，总有一天，她美丽的长发会被人揉搓抚摸，她花瓣般柔嫩的唇会被另一双唇含吻，她会投入承诺的拥抱，会牵着祝福的大手，会走向所有好女孩应该有的归宿。我不懂得如何对一个人好，甚至无法表达心意。纵使她原意把自己交付我，我能做出唯一的事情，也就是伤害了。我是注定孤独的人，注定在不为人知的维度中流浪的人。
这空虚的未来里，写满诅咒。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更加沉闷。甚至懒得站起来，再透过那熟悉的窗子看一眼近夏的天空了。
增加了午自习后，日子变得异常难熬。每个昏昏欲睡的中午，都被眼前卷子上难辨的字迹拖拽得漫长如年。教导主任不时过来检查，不厌其烦地叫醒每一个睡着的同学，督促大家赶紧完成作业。我像是一株浸泡在苦酒中的植物，被迫砍断所有的时间来源，身体里面仅拥有的可怜青涩味道，也要遭受肆虐残害。害怕思想让我冷静地看清，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得过且过，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我从臂弯中抬起头来，看见窗外一片苍凉的颜色，细雨淋湿对面的教学楼，往日尘埃被洗刷干净，楼墙露出鲜艳的红色，仿佛血淋淋的伤口。雨水柔软纤细，交织成薄薄的纹络，覆盖上树林模糊的边缘和角落，竟然比晴日里还要清澈明亮。
那只受了伤从高处坠落的小鸟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它无助地掉落在窗台上，挣扎着拍动翅膀，眼睛里含着一层透亮的水膜。那是眼泪吗。它离窗台的边缘很近，只要稍微挪动，就可能从四楼跌下去。
我打开窗子，将它抓了进来。小小的灰雀被捧在手心里，它身上软滑的绒毛和温度可爱得要把我的内心融化。我尽量轻柔地抚摸着它，发现翅膀的根部有一条很深的裂口。是被猫抓的，还是不小心撞到了尖锐的地方呢。总之是个不太会保护自己的家伙。
我把灰雀轻放到我的书上，然后去书包里翻找绷带和消毒酒精。我不知道头上方的电扇是被谁什么时候打开的，我额前的刘海感受到了异样的凉风之后，抬头就看见它转得越快越猛，像是诡笑的恶魔。
我的手来不及从书包里抽出来，书上的灰雀好像受到蛊惑一般，不停用力地拍打翅膀跌跌撞撞地朝上方飞去。半空中的它仿佛赴火的精灵，毫不畏惧，纯粹圣洁。伤口撕裂滴落的鲜血，刚好擦过我的脸颊。我除了睁大眼睛看着它，什么也做不了。
未完待续
本文发表于《预见遇见》实体杂志2016年版第1期，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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