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曾在藏区亲眼见到过在看不见尽头的大路上磕长头的藏民,电影《冈仁波齐》所描绘的一切,看上去都会让人感觉难以置信。但即便是曾在大昭寺和塔尔寺这样的藏传佛教圣地门前亲眼目睹无数信徒在那里跪拜,常年匍匐不起的景象,恐怕依然会对他们的这一举动表示这样或那样的不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虔诚、每走一步都要五体投地磕一个头,用这种最原始,原始到近乎笨拙的磕长头的方式去朝圣?磕头的过程中,他们希冀什么?最终又能得到什么?
《冈仁波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观察和理解这一问题的窗口。事实上,自从影片中第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镜头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观众面前时,这个问题就注定萦绕在绝大部分观众的心头。
《冈仁波齐》是一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的电影,它所有的“故事”,都是由老人、孕妇、孩子、失意的少年和有意赎罪的屠夫组成的朝圣队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些起居、吃饭、诵经、扎营等琐碎的日常。以及,最重要的,磕头。
影片不厌其烦地多次表现了队伍中每个人磕头的神情与姿势:始终目光专注、姿势规整、步伐稳健。途中也有个别人,不那么严格地遵循“一步一叩首”的规则,走两三步才磕一个头。当被偶遇老人纠正之后,便毫无怨言,立刻端正了姿势与态度,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如此的重复,再重复,叩首,再叩首,一行人从西藏最东边的芒康,一路走到了拉萨,而后又从拉萨,走到神山冈仁波齐。2700公里的路途,没有一个人落下一步。
冈仁波齐位于不毛之地的阿里地区,是世所公认的神山,被藏传佛教、印度教和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在藏语中的意思即为“神灵之山”。冈仁波齐并非阿里地区的最高峰,但它终年积雪的峰顶配上其独特的金字塔造型,让它远远看去,便极具神山的威严。曾有许多登山者试图攀登冈仁波齐,最后都以失败甚至是死亡告终。后来,冈仁波齐被禁止攀登,前来朝圣的人,只能以转山的方式进行。在《冈仁波齐》的最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心所向往的这座神山。其中最年长的老人杨培,也在神山脚下悄然长眠。
阿里是著名的无人地带,海拔极高、空气稀薄。朝圣的一行人从拉萨前往冈仁波齐的路上,没有现代工具的帮助,一切仅凭双手与双脚,其艰苦与危险不言而喻。但《冈仁波齐》并未详细描写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事实上,整个2700公里的路途上,影片都没有去强调当中困难与冲突。仅有的一次剧烈冲突,是一次避让不及的撞车事故,队伍存放行囊的拖拉机,被一辆车面包车撞坏。但即便是此时,双方也没起任何真正的冲突,在互相问候之后,各自重新上路。
导演张杨有意不去强化这些艰苦与冲突,是因为不想把这部电影变成一部设计感过于明显的“故事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并不试图自己去“发明”一个故事,而是试着去观察和发现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故事。
因此,《冈仁波齐》最动人的地方隐藏在这些细节:比如屠夫在磕头时等一只甲虫慢悠悠地经过;比如朝圣的一行人在帮助他们的老人家中虚心地聆听教诲,又热情地帮助老人干农活;比如年幼的小女孩在漫天风雪中稍作停留后依然笃定地继续跪拜;又比如结尾的大远景,在白雪皑皑的茫茫天地间,朝圣的他们犹如一尊尊塑像在匍匐着行走。
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以下两个场景。一个是在拖拉机被撞坏之后,所有人宛如《陆上行舟》般拖着笨重的拖车翻过陡峭的山口。在赫尔佐格的那部经典作品里,主人公菲茨卡拉多一意孤行地让他的队伍拖着一艘巨轮,翻越秘鲁的崇山峻岭,为的是实现自己在热带雨林里欣赏一场歌剧的梦想。在《陆上行舟》中,那艘巨轮被拖着翻过高山,缓缓驶入水中的一幕,在歌剧配乐下,很有几分神圣与崇高的意味。但《冈仁波齐》里与之相似的一幕没有华丽的配乐烘托,只有一个超大的远景镜头,在远处看去呈45度的陡峭山坡上,拖车像一只蚂蚁一般缓慢地攀爬。
如果说菲茨卡拉多的梦想饱含野心与狂妄,《冈仁波齐》的主人公们只有忠于自我的虔诚。在另一个让人难忘的场景中,推着拖车的几位男子,重新回到此前他们推车的起点,一步一拜地补完了因为推车而“错过”了的这段路。在藏传佛教的信仰里,没有磕头走过的路便不够虔诚,虽然没有人会因为他们需要推车而指责他们“漏掉”了这一段路,但他们并不想在关乎信仰的事情上,耍一点小聪明。
在那一刻,我们大概会恍然明白,这群人究竟在寻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那便是信仰赋予一个人最充盈和坚实的内心,最终达致平和与安宁。这也是为什么在结尾时当杨培老人去世后,会被认为是得到了幸福的善终的原因。
当代都市中人困顿挣扎着苦苦追求的幸福,在他们身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实现了。无关金钱,无关地位,无关声名,甚至也无关身体的创伤与苦痛。幸福这一在我们看来含糊到难以定义的概念,在拥有信仰人看来,便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倾其所有地去完成一件事。就像很多心灵鸡汤都曾说过的那样——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
在现代都市文明中浸泡久了的人,幸福之所以遍寻不得,正在于太多人行事时考量的,唯有结果。甚至于不少人奉行的还是一种“只要结果,过程可以不择手段”的信条。
因此,大概有相当一部分人会不解甚或嘲笑像《冈仁波齐》里的主人公们那样耗费大量的时间与财富去磕长头的人。会嘲笑信仰佛主的他们依然会失去身边的亲人,依然可能会在朝拜的路上被石头砸伤。我们不会理解的是,每当他们的生活遇到坎坷或是困境,他们总能在磕头与诵经里重又寻获力量。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马丁·斯科塞斯的改编远藤周作同名小说的新作《沉默》。《沉默》里前往日本传教的罗德里格斯神父的传教事业在日本遭到了政府的毁灭性打击,他的教友连同他自己,都被政府强令要求放弃自己的基督教信仰,不然便要被折磨致死。为了保全众多无辜教众的性命,罗德里格斯最终还是选择放弃自己的信仰,不再有基督像,不再有十字架,像一个平凡无奇的外国人那样,度过余生。但在《沉默》的最后一个镜头里,棺樽里的罗德里格斯的手心,还是紧握着一个十字架。对于虔信的罗德里格斯而言,信仰不再需要一切证明和结果,信仰就是信仰本身。
对于真正心怀信仰的人而言,信仰就不会仅是一切可供外化的形式与物质载体,更不会是渴望某种回报。所以,朝拜的人不一定虔心,祈求回报的也不算真正的信仰。信仰应当是《冈仁波齐》里的主人公们那样,在天地众生之间面对佛主面对自我,无愧且坦荡。
电影中的朝圣者们最终会获得什么?是心灵的净化与满足,还是生活的祥和与安康?我们无从知晓。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在几乎全民信教的西藏,的确家家户户都会在每晚诵经,的确有无数虔诚的人走在叩拜的朝圣路上,的确有人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冈仁波齐转山。任时间流逝,任风霜雨雪,任一辆辆汽车在伏倒的身边飞驰(汽车是对磕头朝圣者们最大的危险)。
电影《冈仁波齐》最终又会收获什么?是一部分人的冷嘲和讥讽,还是一个远不够光鲜的票房数字?我们同样无从知晓。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在被物质主义浸泡得快要麻木的当下,它会渗透到我们一些人的心底,让我们去思索片刻,我们无日无休疲于奔命的那些事,可曾有那么一两件,是真正遵从于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