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六年一月五日下午两点半左右,我从乡下考察干部回来开门进到家里。当我走进母亲的的房间看到母亲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好像从悬崖上跌入黑洞洞的谷底,因为我看到的是母亲永远静止的容颜,那是一张恒久定格的脸:脸色蜡黄,眼睛微闭,双唇微张,一动不动。那一刻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我下意识地叫了她两声,没应答,我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尚温!我知道母亲这回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片刻呆在那里,不知该干什么,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唯一的感觉就是心一直在下沉、下沉……
母亲的病已经两三年了。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母亲会死。前几天,感觉她突然好起来了,走路也平衡了,腰也直起来了,我心里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回光返照呢?这两天她病情加重,今天早上下乡的时候,我发现她脸整个肿了,我听说过“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古训,因此当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犹豫了半天,还是下定决心在她床边坐下,非常痛苦地对她说出了那句我从不愿说、她也从没说出过的话:“妈,咱们回老家吧?”我看到母亲的眉头、眼晴和脸部也痛苦地往一起抽缩了一下,但却是异常坚决地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我确实应该带母亲回家了!可即使到这份上,我都没想到母亲马上会死,我甚至想象着回到老家后我怎么请假侍候她以及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在一种什么情形下怎样面对和母亲的诀别!然而,未曾想现在这却成了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给我留下,仅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她的意愿。我后来相信她当时确实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上午就和考察组长请了假,说我母亲病重,一半天要回老家。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却一刻也不再等我了,我想她肯定是撑不去了!后来我父亲给我说,他也不知道母亲具体是何时走的,只是感觉到母亲使劲儿呻吟了几声。我父亲这人心比较宽,遇多大事都该吃吃、该睡睡,加上母亲生病多年他也麻木了。他和她是头分别冲着床两头睡的,等他睡醒才发现母亲早已离去。我当时进家的时候,家里就只有母亲,妻子上班,儿子上幼儿园,父亲出去找人了!
很快,亲戚、朋友、同事都来了,大家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母亲送回老家,于是各自分了工忙开了!我开始给母亲清洗身体。当我脱去她的衣裤的时候,我发现她内裤尿湿一大片,我知道这是母亲失去控制力以后才会发生的事。因为病了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干净清爽地活着,从来没在房间里解过手,哪怕行动再困难也要坚持挪到卫生间。我从头到脚,非常仔细地擦洗着母亲的躯体,我感觉这个过程似乎是母亲非常渴望的一个过程,我甚至能感觉到冥冥中她在以自己的顺从配合自己的儿子为她做最后的洗礼-----整个过程进行得异常顺利!在方圆十里八村,母亲是一个干净得出了名的人。我家虽穷但家具、床铺、地面总是一尘不染,家里的炉台、锅具硬是被母亲抹出了一层能照出影的黑釉。质本洁来还洁去,我一定要尽可能地让母亲干干净净地离去!等到为她清洗干净再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穿戴整齐后,我悲哀地发现她完全变成了农村那种被送葬的老人的仪态,我的心顿时被黑暗全部笼罩,透不出半点光亮。冬天的天黑得早,等我们完全准备停当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人抓住母亲被褥的一角准备把她抬上那辆中巴车,这时亲戚中有个嫂子对母亲反复念叨:“婶婶,咱要回老家了哦!”我听了这句话内心几乎不能自持!我悲愤地想,我的母亲就是在我这个儿子的照料下将要这样地回她的老家!然而现在不是我想这个的时侯,我必须先面对眼前的现实!还是让我先记住那个将要送母亲回家的开中巴车的朋友,还有这几个和我一起抬母亲上车的兄弟吧!在人生这样的节点上能伸出手臂的朋友都是足以让你铭记一辈子的!
通往晋城的路那时只有一条收费的二级公路。等我们出了城上了路已近晚上十点,母亲躺在中巴的过道上,我坐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大家分坐两旁都默不作声,只有车子在行进的声音。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好大好圆的月亮啊,原来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五!啊,我的十五的月亮啊,替我多扶摸一下我的母亲吧!把你的清辉均匀地洒满她的归途吧,让她回家的路亮起来、亮起来,少一些颠簸、少一些坎坷……啊,母亲,你从小丧母,几岁就被送与人家做童养媳,刚刚成熟便嫁为人妇,又因不孕受尽虐待,在抗争离婚的过程中才遇到父亲,再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父亲在百里开外的一个煤矿上班,你一个人带着幼小的我生活在不通水、不通电、甚至都不通路的农村,还要像男人一样参加劳动,你吃了多少苦啊!我想起有句歌词说“人间的苦难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那就是说你啊!我参加工作后,日子稍好。但一开始工作在沁水的山沟里,又辗转调到长治的一家企业,谁知正赶上工人下岗,一个月最少只拿了13块钱!待到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政府机关已经是二十八、九的大龄青年了!我的婚事又成了压在你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为这,你和父亲离开家乡来到长治给一家单位看门房,直到我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房子,然而不多久你却已染病在身!我骑着车带着你到处寻医问药,偏方、中药吃了无数,也到医院多次拍片检查,但却没有真正住院治疗。一个是因为你得的是慢性病,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没钱!记得在那家企业工作的时候,门口有家卖炒刀削面的小饭馆,三毛钱一碗的炒削面,我每次只敢吃一碗!我的父亲是个一辈子没有计划的人,在煤矿干了一辈子,我结婚时老爷子连一百块钱都拿不出,弄得我妈一百一百跟人家单位的人借!现在想起来,哪怕砸锅卖铁也应该让母亲好好住院治疗一下,她的病说不定是能治好的啊!
今晚的月亮真的是好大好亮啊!原来我还担心这么远的路会不顺利,特别是进我们村的那几公里土路,没想到今晚的月光铺了一路,一直顺顺利利把我们送到家里。我心想这大概主要因为是遂了母亲的心愿吧!把母亲抬到早已支好的草铺上以后,中巴拉着我的几个朋友要连夜返回。没想到车到前面一个打谷场上掉头时突然熄火了,而且怎么都打不着!开中巴的老兄是个年近五十的人,他让我拿了几柱香,他点上后嘴里念叨着:“大娘啊,你看我把你顺顺利利送回家了,你就让我们也顺顺利利回去吧!”说完又放了一挂鞭。说来也怪,再打车居然打着火了!望着远去的中巴,我禁不住在心里说:通情达理的母亲啊,莫非你是要以这种方式留一留送你回家的客人吗?……
啊,好难回首的往事哦!母亲在老家停了十几天,我在灵前守了她十几天。在入殓的时候,我和父亲把她抬入棺椁。按规矩这时要掀去她蒙脸布。我亲手掀去那层薄薄的丝绸,又一次看到她永远静止的容颜:眼睛深闭,双唇张得更开,脸部冰凉发硬!这时我再也不能抑制,泪珠纷纷滑落,滴入棺内……父亲在那边猛地一推棺盖,随着棺材锁扣“咔巴"一声,你我从此阴阳两隔!
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有些事真是不能想啊!前年父亲去世以后,我要按规矩把他们合葬入墓。母亲这二十年一直是丘在地边的,我心想母亲的棺木二十年过去也不知行不行了。从我内心讲,我不愿因为换棺材再把她折腾一次,最好是原棺入墓。那天我和几个晚辈去拆她的丘,准备起棺回灵棚一起祭奠,第二天出殡。我们动手拆的时候,我看到抹在砖石上的水泥还留着清晰手指印迹!那是我用手抹上去的!因为当时我感觉,母亲六十九岁就已走了,按父亲的身体状况这个丘得经得起二十年的风雨!所以我当时是用手挖起水泥把所有的缝隙抹得严严实实!这时我在大头拆,我一个哥在小头拆。拆到看见棺材时忽然听见他“哎哟“了一声,我连忙停下问“怎么了”,他说“有一条小蛇钻出来跑了”!我正拆着,忽然一只小老鼠倏地从这头钻了出来,我立即停下,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走它!我真真切切地看到这像是一只出生不久小老鼠,连毛好像都是白色的,干干净净,小脑袋左右晃晃,我甚至看见它小眼睛转了转,然后迅速地钻跑了!啊,我的小精灵啊,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在这死寂的时空里一直陪伴孤单的母亲!丘全部拆开之后,母亲的棺材完好如初,连油漆都还没有剥落!啊,母亲,一向可好!尽管和你近在咫尺,我还是不见你了!我宁愿相信棺内的你依然是那一付你离开时的永远静止的容颜,因为那幅影像二十年来早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直到永远……以后的日子,你将不再寂寞,那个和厮守一生的人,他陪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