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鹅毛般的雪花一夜把暗黄的大地变白了，村落，麦田和菜地都被白雪覆盖。胡大学迎着风雪和他那一帮哥们从学校出来，头也不回走回家去。这天预考成绩出来，他们都没有通过预考，就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几个人没有笑，没有说话，默默地往家走，地上的雪被踩的“吱吱”地响。吴梦站在教室前的空地上俯瞰胡大学的身影渐渐远去，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缩成整个白色的小黑点，最后消失在茫茫白色中。胡大学知道这一别以后就没有机会与吴梦相见了，可他没有勇气回头看她。

快过年了，老二胡解放从外面打工回来了。他穿着又破又烂，还脏兮兮的黄色棉袄，背着床单和被子。胡老汉看到儿子变得黑了，瘦了，坚硬的下巴下面钻出如麦茬一样坚挺的胡茬，嘴里呼着白气。他知道儿子一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他问儿子在外面干啥活？胡解放说他在砖厂干活，他拉砖，烧窑，铲土，总之干的都是体力活，又脏又累。他身上的棉袄脏了，磨破了，冬天太冷了，他不能脱下棉袄，就穿着脏衣服干活。他说着，嘴里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他爹抽着旱烟听着儿子的叙述，心想着外面就是苦啊，农村的娃生下来就是务农和打工的命。胡解放把东西放进了屋里，从袋子取出一片刀片，拿着一块玻璃片，提着凳子坐在枣树下，对着镜子刮胡子。媳妇翻箱倒柜取出新棉袄，拿着出来，让他换了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黄棉袄。穿上新衣服，刮了胡子，胡解放显得精神多了。黄昏吃饭的时候胡大学推着架着框子的自行车回来了，他卖了一天的菜，现在才回来。胡解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嘴里老念叨：“还是家里的饭香，工地的饭太难吃了，没有一点油。”

春节前夕镇上的集市就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提着竹蓝，背着背篓买各种年货。每到这个时候,张霞的脸上就洋溢着一层兴奋地红光,忙碌了一年就是为了庆祝和享受一个月幸福的短暂生活.逛布店是她最热衷的事,每次在布店外她的心都被五颜六色的布匹勾走了。每年货之前她第一件事就是买布做衣服,她为自己买鲜艳的红绸子布,当她摸着细腻光滑的布料时就想象着自已如何用剪刀裁布,怎样细心地为自己做一身漂亮衣服,此时她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当然给丈夫,孩子,公公和大学也要做衣服.孩子们过年最爱穿新衣服,他们奔跑在小巷里向大人孩子炫耀自己的新年衣服,有的老人会一把抓住他们,把他们抱在怀里,笑嘻嘻地说:”让爷爷摸摸你的牛牛长大了吗?”

孩子们害羞地捂着脸说:”还没大呢。”

“还没长大！那把饭吃哪去了。”老人们把手伸进孩子的裤裆里去，笑着说道。

不知道他们爸爸小时候是不是那样，这两个孩子经常用袖口擦鼻涕，把袖口擦得锃亮锃亮的，脸也被擦得像抹了一层油似的。

天气虽然干冷，但过年的年味很浓厚。三十晚上鞭炮响彻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大人小孩都穿着新衣服，小孩子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跑来跑去，寻找还未点燃的鞭炮，大人提着东西，拿着酒串门子，在亲朋好友家里叙叙旧，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院里枣树的光秃枝干上挂了灯笼，红红的烛光给冷冰的枝干上添了一层暖色。胡老汉一家在屋里吃菜，喝酒。二媳妇在灶房炒菜，两个孙子抢着吃碟子里的花生米，胡老汉拿起酒盅喝过两口后脸上开始泛红。

“解放啊，这过完年后得寻思着给大学娶媳妇了。”胡老汉带着酒气的嘴说道。

“是呀，大学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咱们村和他年龄一般大的男娃人家都有孩子了。”胡解放顺着爹的意思。

“爹，我现在不想娶媳妇，等过几年再说。”胡大学低着头说道。

“胡说！你都这么大了，要是再不娶媳妇，村里人会笑话我没本事的。”胡老汉拉着脸说道。

“咱过自己的日子，别人要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再说了我……我想去当兵！”胡大学一口气将憋在心里几年的话说了出来，觉得畅快多了。

大哥诧异地说道：“啥？当兵！大学啊。你可别跟我们开玩笑，咱农村娃压根就没有啥关系，根本进不去。”

“那我二哥怎么就当了兵？凭什么我不能当兵！”

“哎，人各有各的命。兴许是你二哥命好吧，兴许是他生下来就是当兵的命吧。”

“反正我不管，当不了兵我就不娶媳妇。”

“解放呀，你看看我早晚都被他要气死！念了几年学长本事了，就知道跟我顶嘴。”胡老汉对着大儿子说道，用筷子指着胡大学。

“大学，你咋就不明白咱爹是为你好呢。听哥的话，过完年后就娶个婆娘，也算是成家立业了。以后少让咱爹再替你操心了。”

胡大学喝了一口酒，吃着菜，就是不说话。

“解放，甭让你媳妇再忙活了，大过年的家里人应该聚聚，让她过来吃菜。”胡老汉对着大儿子说道。

胡解放朝灶房喊道：“媳妇，别忙活了，进屋子吃饭。”

张霞放下菜刀，拍拍身上的面面粉，乐呵呵地走进屋子。她很很少进公公的屋子，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进去。公公的房间总是干净亮堂，衣柜桌子净得反着白光，还有一股淡淡的旱烟味。她听说过村里其他妇女说自家的公公房里总有一股尿骚味，还有老头老太的裤子上也有尿骚味，人都不敢靠近。她第一次进公公房间是十分小心的，进去看到干净整洁的屋子也就不害怕了。

张霞坐在桌前，胡老汉说道这大过年的一家人都应该聚聚，儿子永远是爹的心病，只要你们日子过得亮堂了，当爹的也就放心了。在桌前唯独没有老二一家人，胡老汉挺想二儿子的，逢年过节不见儿子归来，心里总不自在。要是海儿在多好啊！他心里叹息着。他最见不得二媳妇，这个女人自私，蛮横。说话做事带着城里一股口气，似乎打心底就瞧不上农村人，她自己也是农村出生的孩子！一提到她胡老汉就变脸。

一家人吃吃喝喝，话长话短，屋里笑声不断。过了午夜胡老汉就瞌睡了，两个儿子和儿媳收拾了房间，忙完后胡大海和媳妇也睡了。胡大学看着家里的灯都熄了，悄悄地走到院子的土墙边，他的手脚很灵敏，很快翻过墙跑到村口的庙那边。虽然时间不早了，但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时不时还会传来人们的笑声。因为是跑着过去的，他穿着厚棉袄，热得满头大汗。

“来了，来了。”庙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三个小伙子在围着一堆火烘手，四处张望的赵栓牛看到一只黑影朝他们这边走来快步走来。

胡大学向着火堆走过去，看见了三个哥们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小子在家里干啥呢，怎么才来！”

胡大学围在火堆前，他们把酒拿了出来，几个人围着火喝着酒。

“你们打算以后干啥？”憨娃问道。

他们互相看了看，沉默了一阵，憨娃看没人说，自己就说：“家人说我脑子不候灵活，让我跟着亲戚去广东打工。”

“广东？那么远，你小子有福，那地方有海，挺富有的。”赵栓牛说道。

“栓牛，那你呢？”憨娃抬起头问道。

“去工地打工。”他望着红灿灿的火花说道。

“你们俩呢？”憨娃望着胡大学和吴大羊。

他俩对视了一眼，胡大学默默地地说：“还能干什么，卖菜呀。”

吴大羊不说话，只是点头。

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们回忆和讲述着以前发生的事情，讲着讲着胡大学就想起了吴梦，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每次想起她，胡大学就会叹一口气。他们喝了一个多小时，脸都红了，此时村子已经平静了，西北风呼呼地从脸庞刮过，但他们感觉不到冷，只觉得瞌睡。喝完了酒就各自回家去了，胡大学和出家时一样，翻过土墙回到屋蒙着被子睡觉。夜里他梦见自己娶媳妇了，他穿着一件稠黑色的棉袄，梳着分头，家里全是人，有他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在众人的笑声中新娘出现了，他从散开的人群中看见了他的媳妇，他一下子就呆住了，媳妇原来是吴梦！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说不出这是激动还是伤心，我的媳妇是吴梦，吴梦是我媳妇！他心里兴奋地喊着。他看着媳妇，她穿着鲜艳的红色棉袄，还是扎着两条辫子，白净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露出浅浅的酒窝。或许是出于害羞，她慢慢地低下头。胡大学也笑了，他张开嘴哈哈哈大笑起来。胡大学被自己的笑声吵醒了，他没有睡意了，穿起衣服坐在院子里，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时炮声交错在一起，胡大学心里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如同院子这课光秃秃的枣树，在洋溢着欢喜的新年里只有把心扎在深深地泥土里，孤零零地承受这寒冬的寂寞，寒冷。

大嫂早早的起来做饭，打开门就看见大学坐在枣树下发呆，宛如雕塑一样坐在那里，沉重的表情，忧伤的眼神凝固在那一刻。

女人的心容易被触动，大嫂看着胡大学的样子不觉地心疼起来，她轻声问：“大学，大清早的怎么坐在这里?”

胡大学闻声回过神来，他浑厚沙哑的声音说道：“嫂子，没啥事，就是睡不着起来坐坐，我帮你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