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大凡读过《红楼梦》的人,十有八九对其是持赞赏态度的。因为它的美是一种超脱于凡俗的梦幻之美。你看像宝玉的性启蒙都要通过梦游太虚幻境来含蓄的描写。红楼梦整部书就是一部琐碎中有无限烟波的人间大梦。美梦人人都爱。
但是《金瓶梅》不然。喜欢它的爱到骨子里,不喜欢的则视之为洪水猛兽。
我认为这是《金瓶梅》写作者的羚羊挂角之在。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金瓶梅的作者是天地不仁的,他对人物是没有爱憎掺杂其中的。像西门庆那么荒淫的人,全书不见一处笔墨对其做道德审判。设若书中描写带有了作者的道德审视,那就必将流于脸谱化(这是现代文学之所以不接地气的根本所在)。金瓶梅里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事情都是血肉淋淋的,真实的让人不忍直视,好比《红楼梦》里的贾瑞照风月宝鉴,照得美女照不得骷髅。
《金瓶梅》的故事讲得虽然是大宋年间的事情,但故事蓝本却是地地道道明朝的。
明万历年间,万历帝四十多年不上朝,中央政府基本就剩下摆设,至于张居正之流则胶着在党派之争不能自拔。少了政府的干预,社会各行各业就像脱了缰的野马,肆意发展。市场高度自由,为资本主义萌芽创造了绝佳的土壤。工商业的发展催动了当时一大批娱乐业从业人员。
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勾栏瓦肆、通宵达旦,一派醉生梦死的盛世气象。
这也是历经两宋“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教条主义和元朝等级森严的社会环境,被长期捆缚的人们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而此时的西方也正在结束长达千年的黑暗中世纪,文艺复兴的曙光开始照亮曾经死气沉沉的世界。
人开始作为一个人而生而死,有食色之欲,有人之大患。
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才有了离经叛道的《金瓶梅》。《金》书中活色生香的人物太多太多,随便一个丫鬟婆子,拎出来具是骨骼分明。这其中最能打动我,让我为之一度落泪的是李瓶儿,我最爱的书是《红楼梦》,读它我从来没有哀伤到哭泣。
李瓶儿在书中正式出场是第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相较西门庆的几房媳妇,李瓶儿出身最好。她是花太监的侄儿媳妇。明朝做太监的基本都位高权重,有权就有钱。书中交代这花太监早先监镇广南,自然不是寻常爆发户。
这个花子虚,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所以花太监实在不放心这个不靠谱的侄儿,把家产都交给了侄媳妇儿管理。他和西门庆是邻居,西门庆从小就是混院子长大的(潘驴邓小闲出处),于是乎就拜了把子。从此一起逛窑子,没事儿串个门子。
在拿下李瓶儿这件事情上,西门庆是唯一一次被动的。他肯定早有了贼心,但是首先戳破窗户纸的是李瓶儿。花子虚想必人如其名,再加上放着家中才貌双全的正妻不顾,常年眠花宿柳,让青春正好的李瓶儿难忍闺阁寂寞,以至于在赴墙头密约之时,见花子虚迟迟不出门,作者要用“急的不要不要的”来形容这个婉然柔静的大家闺秀。
在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一回中,吴神仙带领我们看到的李瓶儿长相是这样的: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速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眉靥生,月下之期难定。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朱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用花月仪容和凤鸾来形容的女人,足见其气质高洁。同样的吴神仙眼中的潘金莲则是举止轻浮惟好淫。
无须避讳,李瓶儿是个唯“性”至上的女人,纵观书中推动她命运发展的事件,全都是因性而起。先是耐不住寂寞,主动墙头秘约西门庆,后来西门庆遭遇官场第一场风波,无暇来欢回,幽思成疾的李瓶儿立马招赘了为她看病的蒋竹山,后来发现蒋不过是个腰里无力的软脚虾,才死心塌地的重投西门庆的胯下。
李瓶儿形容西门庆是医她的药,为了“性”她抵盗了花子虚的全部家财,为了性她从凤鸾自降为凡禽。
《金瓶梅》有一回叫做《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这一回是全书“性”描写极绚烂处。也是从这回开始,李瓶儿的性升华为爱。在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之父提香的《酒神与阿里阿德涅》里,我们似乎可以找到那种打破禁忌,不顾一切的力量所在。
那是尼采讲的酒神精神,李瓶儿的性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酒神精神,她昭示了人们生之欢愉。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辩证,一方面李瓶儿是受本能欲望驱使的,做下了亏欠道义的事。是被道德谴责的。但是另一方面,作为书中最具有反叛精神的代表,她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纯粹的。她不是潘金莲到了破罐破摔的地步,她有钱而且身份行为都符合主流价值观,但是为了本能的欲望——“性”,她抛开了一切。
去掉“性”的李瓶儿,完全就是一个活脱脱《红楼梦》里面走出来的人物。她能诗能画、娴静端庄。对待周边的人更是一片诚心。无论是解衣吴银儿还是为息事宁人忍辱负重。
本来就是潘金莲有力竞争对手的李瓶儿,在生了官哥儿以后,更是成为潘的眼中钉。李瓶儿对潘金莲是以姐妹之情相待的。在潘金莲豢养狸猫残忍杀害李瓶儿一岁多的儿子后,西门庆追问原因,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直到月娘说出真相。
官哥被害直接导致了李瓶儿的死,死前李瓶儿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跟随他的婆子丫鬟安排妥当,不使她们无所依靠。瓶儿的善,让人动容。
《金》书中三个主要角色,金是潘金莲,梅是春梅,而瓶就是李瓶儿。三人当中潘对应西门庆的本我(欲望),梅对应西门庆自我(世俗),瓶则是西门庆超我(内在感情)层面的对应。
前两者的角色意义在书中描绘比较清晰,潘金莲是西门庆肉欲的化身,春梅虽然是丫鬟出身,但是其被赋予了世俗的神秘色彩,她的命运起伏和西门庆官场得失息息相关。而《金瓶梅》里面唯一属于真善美的爱情部分,则属于李瓶儿,因为李瓶儿,西门庆才坏的有血有肉。
有人会说,西门庆那样的人怎么会有爱情,对的,以前我也这样觉得,直到读到下面这段文字: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的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不读《金瓶梅》,你永远不知道真实的人性有多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