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


一世,怨你。二世,不懂你。三世,幡然醒悟。

忽觉天地间,唯恨字深入骨髓,唯情字难以启齿。


小说作者:月下红莲

【一】

京郊,山顶。

她靠在树边,静静地听着寺院的钟声,一声一声,不曾停歇。远处宫墙内的朱槿,还是如那日般格外的红,红得像她心口流出来的血,瑰丽而妖艳。

“国师说,只要用千年妖精的心为引,就能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丹药。服下丹药后,不仅朕的病能够痊愈,更能长生不老……”

那日的话仍绕于耳边,面对那个狂热的帝王,在他的脸上,她已经找不出任何昔日爱人的影子。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她微微惨笑,“既然你想要,那就拿走吧。”

她费力地伸出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口。这里早已没有了心脏的跳动,那颗鲜红的心脏,她已给了那个拥有无穷贪欲的帝王。

长生不老?

可笑。

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泪水却从眼眶中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渗入土地消失不见,仿佛象征着她愚蠢可笑的爱情。

她用最后的法力支撑着不死,就是为了等待他的结局。

京城已经戒严,皇宫中哭声不断。寺院传来接连不断的钟声,这是给帝王的超度。

对凡人来说,千年妖怪的心,当然是有毒的。更何况,那颗心里,蕴藏了多少属于她的怨恨,他若炼药服下,连死都不得安宁。

混沌间,身体由沉重逐渐变轻,意识慢慢地模糊,要不了多久,她也该离开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醒了过来,温暖的仙气笼罩了她的身体,竟然将她的意识召唤了回来。仙气在轻柔地治疗着她的伤,借着这股力量,她终于睁开了眼。

然后对上了一道温润而怜悯的眼神。

已经模糊的视线看不清他的样貌,她只看见仙人半蹲下来,青色的衣摆落在地面,丝毫不顾忌地下的泥土和她身上的血污,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又一道清冽的灵气注入了她的身体,她微微苦笑,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的生灵,没有了心,难道还可以活下去吗?

她渐渐回忆起古老的传说,商时比干遭纣王剜心,出城问一卖菜老妇,随后血溅当场。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即死……”她声音嘶哑,缓缓地说着。

“那么,妖无心……”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仙人打断了。

他纯黑的眼眸中,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光芒,柔软而坚定,仿佛上古时代的星空,澄澈而璀璨,没有沾染上半点如今俗世的欲望。

“妖无心,可活。”

【二】

然后她真的活下来了。

宴九再次将右手轻轻抚上胸口,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未曾感受过心脏的跳动,但取而代之的,这里多了一样东西,正源源不断为她的身体提供温暖和力量。

她想感谢那位仙人,只是疗伤花了数百年时间,恩人仙踪全无,难以寻觅。无奈返回青丘山,她发现昔日族人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地遗迹。青丘九尾狐族每代多出妖孽,如商纣时的苏妲己,连累族中,致使狐族气运渐衰。灭族之祸临头,长辈派她魅惑帝王,欲谋夺王朝气运为己所用,可她却深陷情网,没能完成任务,最后还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看着宫墙内仍旧红艳的朱槿,宴九嫣然一笑,如当年一般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宴姐姐之前犯了什么错?”身后传来清朗的少年音,宴九转头望去,只见一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蹬蹬向她跑来,面目俊朗,眉眼含笑,声音中尽是亲昵,“说给我听听,我保证不让别人知道。”

“殿下。”宴九微笑着行礼。

这是她重回人间后选定的对象,魏国五皇子魏明琮,三岁丧母,养于皇后膝下,但因皇后有子,被忽视多年。直至嫡子夭折后,皇后才重新考虑培养他。宴九早早便伪装成宫女服侍在他的身侧,只用了短短几年,就成为了五皇子最信任的人。

她要一手将这个稚龄皇子培养起来,成为他最依赖的人,将他推向皇位,然后从他手里骗走魏国气运,复兴青丘狐族。

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只是一点小事,倒是殿下,想必很快就有喜事近了呢。”宴九道,“我听闻,皇后娘娘最近有意为殿下选妃,已在过目人选了。”

“选妃?”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配上他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颊,显得十分可爱。宴九看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皇子殿下的圆脸。

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魏明琮面前自称“我”的侍女,也是唯一一个会被五皇子叫做“姐姐”的侍女。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尊卑之别,所以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宴九经常没大没小。

魏明琮果然没有在乎宴九的举动,他只是苦恼地皱着眉,哀叹道:“为什么这么早?”

宴九道:“殿下,这是好事,皇后必定会挑出最有利于殿下的人选,联姻之后,王妃的家族力量,也能成为殿下的一大助力。”

“可是……”眉头已经拧成一团,少年的眼神澄澈中带着不甘,“难道婚姻就一定得为利益服务吗?可那要娶之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妻子啊!”

“娘娘挑选出来的肯定是个好姑娘,尽管为了利益而联姻,那个姑娘却是无辜的。殿下纵然刚开始不喜欢,以后也会慢慢改观。”

相反,一开始爱入骨髓,到了最后,却会牺牲爱人以成全自己的欲望。

人心是会变的。

宴九仍然在笑,但因为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嘴角的笑容已经渐渐冷了下来。

敏锐地察觉到宴九并不开心,少年十分沮丧,“可是,宴姐姐,我……”他猛然顿住,仿佛下定了决心,少年的神色瞬间飞扬,“没关系,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结果,为了不娶妃,魏明琮冲到皇后面前,直言自己不想娶妃,然后又跑去向皇帝申请前往边军历练,直把皇后气得病了一个月。

从那之后,他对宴九的称呼,就从“宴姐姐”变成了“阿宴”。少年对自己不同寻常的情愫,宴九看得很清楚,只是她不明白,为了她,少年竟然愿意放弃眼前的康庄大道,转而踏上一条荆棘之路。

“阿宴,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离开前,他给了宴九一个拥抱,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他眸中浓烈的感情,“要等我!”

宴九眼神复杂地目送着少年离去,胸腔内浮起奇异的悸动,让她情不自禁地捂紧了胸口。她看着他慢慢长大,从软糯的小孩成长为俊朗的少年郎,纵使目的只是为了利用,可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到底让她存了几分真心。

……不,不可能的,连心都没有了的她,怎么还会拥有那些感情。这胸口涌动的热流,或许只是在提示她,不要忘记那曾从胸口喷洒而出的温热的血液。

不能重蹈覆辙。

【三】

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京城,来到了边疆。

只是为了避免她选定的人太早死去,那样会浪费她的时间,宴九这么告诉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竟然真的坚持了下来,咬着牙度过了五年,从稚嫩的少年成长为坚毅的青年。回去之后,凭借军功,他又多了一份资本。

不过前提是能够回去,能从这死伤遍野的战场上走出来,浴血而归。

“后悔吗?”宴九穿着战甲,转头看向身后已经浑身浴血、几乎不能动弹的青年。

十二月初,柔然来犯,为保身后无抵抗之力的百姓,武川边军与之死战。由于人数悬殊,武川已接近失守,士兵几乎死伤殆尽。

“不后悔,”魏明琮双目赤红,“那群蠕蠕,小爷早晚要把他们杀个干净——阿宴!”愤怒的语调忽然拔尖,惊恐溢于言表,而宴九毫不动容,一剑砍飞了突然偷袭过来的敌人。

“厉害!”如果不是不能动弹,只怕魏明琮当场就要鼓起掌来。

宴九叹了口气:“这么有精神,看来暂时死不了。”

环顾四周,估算了一下敌我实力,宴九无奈地发现,如果没有援军赶到,武川必定失守。到时候,魏明琮必然被俘,而奋力抵抗的边军与百姓,则会遭到屠杀……

“如果没有办法的话,阿宴就逃吧。”一眼看穿了宴九在想什么,地上伤痕累累的青年勉力仰起头,朝她微笑,“至于我,我不会让柔然用我来威胁父皇,武川生,我生;武川死,我——”

“小小年纪,别轻言生死。”宴九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说话间,又杀死了几个敌人。塵战已久,宴九都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手渐酸麻,不便动用法力的九尾妖狐,一时也有些无计可施。

“我死了的话,阿宴会伤心吗?”他突然问道。

“有很多人会难过的,比如皇上和皇后。”宴九避而不答。

魏明琮嗤笑,“父皇会震怒柔然胆敢冒犯天威,而母后,大概只气急没有了未来助她掌控朝政的傀儡。而我那些兄弟……假如我死了,指不定他们多开心。”

“闭嘴!”又有敌人围了上来,宴九仗剑迎敌,无心理会絮叨的五皇子。站在尸体前,她微喘着气,猛然回过头,眼中闪过妖异的金芒,那是属于妖狐的金瞳,“那就别死!”

“我就知道阿宴舍不得我。”尽管十分狼狈,青年仍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像条摇着尾巴的大狗,“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习惯了皇子殿下的偶尔抽风,宴九顺着他的意思道。

“一个玉坠,挂在我脖子上呢!”魏明琮昂起头,示意宴九过来拿,“这是我外祖母家的传家宝,她说,要是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就把这个送给她,她以后一定能成为我的媳妇!”

皇子殿下唠叨间,宴九已经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脖子上的玉坠。看到玉坠的那个瞬间,宴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倒流而上,汇集在心口,下一刻便要从那突然裂开的伤疤中喷涌而出。

这个玉坠,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她挑遍了洞府灵玉,花费无数心血亲手雕成,然后送给了她的“爱人”的那一个。

难怪见到他第一眼后,自己就选择了他。宴九从来不相信偶然,她知道,这是冥冥之中未尽的缘分。未曾斩断的孽缘,让她又遇到了那个人,让她拥有一个机会,了结数百年来始终萦绕的怨恨。

她猛然直起身,眼瞳失控地显露出金色,剑尖已经对准了魏明琮的喉咙。妖异的金瞳,近在咫尺的利剑,与几乎实质化的杀气,让魏明琮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阿、阿宴……”他茫然而恐惧地望着她。

杀气骤然消失,宴九闭上眼,将长剑远远扔开。

昏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冷冷道:“援军来了。”

一切仿佛只是错觉。

【四】

武川之战后,魏明琮总算被皇帝想起,调回京城,因守疆有功,受封齐王。按理说,得了赏赐,常人应该高兴才是,可这新换了牌匾的齐王府内,却没有半分喜庆的气氛。

宴九猜想,这或许是魏明琮受了惊吓,数月未敢同她说话,心情低落的缘故。她知道自己过火了,但那道伤疤猛然再次血淋淋地揭开时,她到底没能如设想过的那般平静。

像个隐形人般地在王府居住了一段时间后,宴九终于勉强说服自己,当年帝王迫她挖心炼药,而她使帝王中毒而亡,仇怨已经两清,不要把恨意转嫁到那个青年头上。既然魏明琮已看出她的敌意,计划显然希望渺茫,那她就应该趁早离开。

只是宴九始料未及的是,在她计划离开的前一天夜晚,有个人闯进了她的房间。意识有所反应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做出回应,右手紧紧扣上了来人的脖颈。尖锐的指甲轻易地划破了脆弱的皮肤,月色之下,鲜艳的血珠清晰可见。

“阿宴……”魏明琮已经醉得不清醒了,尽管要害被人狠狠掐住,也乱舞着双手要把宴九抱入怀中。睁着朦胧的双眼,他喃喃道,“阿宴是不是想走?对不起,是我不好……”

按捺住掐死他一了百了的冲动,宴九深吸口气,松开了手。失去阻拦的青年如猛兽一般,将她扑倒在床上,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似在害怕她突然消失。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说了好多个对不起,将头埋在宴九的发间。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宴九能感觉到,那正执着地朝她传递暖意的躯体,和一声声逐渐急促的心跳。这久未听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让宴九的心愈发寒冷起来。

“我喜欢你,阿宴,别走好不好?”他将宴九抱得更紧了,安静了片刻,声音中忽然带上了笑意,“我听见了,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那是你的心跳,”宴九冷冷道,“我没有心。”

她状似温柔地抱住了魏明琮的身体,手掌亲昵地抚上他的背,而月光之下,却能清晰地看见,那双纤纤玉手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狰狞的兽爪,下一刻便要捅穿青年的胸口。但青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他仍旧紧紧地抱着宴九,就像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久久不肯放手。

“没有心?”魏明琮迷惑地重复,随即豪爽地道,“没关系,那我把我的心给阿宴就好了。不管阿宴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全部都可以给你。”

衣服已经被划开,尖锐的指甲即将刺入血肉,宴九却猛然僵住了动作。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原状,宴九睁大了双眼,突然间,一道人影占满了她的视线,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微微愣神之时,那片温软的唇已覆上了她的双唇。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是如此温柔而缠绵,以至于她一时竟然忘却了一切,爱恨情仇俱化为云烟,剩下的,只有当日仙人将宝物放入她胸口时,那源源不绝的温暖。

直到身上的人因为酒醉而睡去,宴九才渐渐醒过神来。她毫不客气地将昏睡的齐王殿下掀到内侧,还能听见脑袋撞在墙上的一声闷响。看着那个昏睡过去依旧带着微笑的青年,金瞳中杀气渐渐收敛,她终究没有下手。

“魏明琮,”她沉沉道,“记住,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

【五】

时值深夜,京城中大部分百姓好梦正酣,而齐王府内,依然灯火通明。

燃烧的灯焰在寒风中摇摆不定,映出青年眼中忐忑不安的神情。宴九端正地跪坐在他的对面,在青年凝视的目光下,镇定地走出下一步棋。

楚河汉界,将帅遥望,魏明琮已经无心思考,胡乱地走了一步。宴九微微一愣,抬起头,莞尔道:“殿下,您这是在为难我,要我想出更巧妙的让棋方法吗?”

“阿宴,”魏明琮忽然道,说出来的话却与下棋风马牛不相及,“他真的会动手吗?”

“会。”宴九却知道他在说什么,“晋王殿下,如果还对那个位置有一丝渴望,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魏明琮回京之后,与三皇子淮王结盟,联手对付当时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晋王。短短两年,晋王恩宠渐衰,自知遭皇帝厌弃,狗急跳墙,决意发动政变,“清君侧”。

“殿下,稍安勿躁。淮王府里的那个人,可比殿下着急的多。毕竟,除去晋王之后,他才是离皇位最近的人。”昏暗的灯光勾勒出面部优美的曲线,她含笑道,“殿下,有道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多亏有你在我身边。”魏明琮凝视着她,低沉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阿宴总是这么镇定,不像我,时常会害怕……”

宴九微微一笑:“殿下是人,人总是有欲望的,所以才会害怕。”

魏明琮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对宴九口中意味不明的“是人”的话提出疑问。而宴九却像是突然被那安静而信任的眼神刺激到了似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开口了。

“我早已没有了心,如果不是有一样东西代替了它,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她微微眯了眯眼,瞳中金芒一闪而过,“世人汲汲营营,日夜忧心恐惧,无非是想要得到,却又害怕失去,就像现在的你。但我不一样,连心都没有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从不害怕。”

说罢,宴九以为他会有什么惊奇的反应,却不想他仍旧静静地听着,最后只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你没有心?”

“假如,我说假如,”她闭上眼,唇角勾出嘲讽的弧度,“你爱的人对你说,想要你的心,你会给他吗?”

魏明琮忽然笑了。

“如果是阿宴的话,”他的笑容中带着认真,“我愿意。”

宴九表情不变,她只是淡然地吃掉了魏明琮一个士,随后浅浅道:“殿下,欲望这种东西,是无穷的。所以,不能轻易地退让,更不能轻易地许诺。否则,到了最后……”

魏明琮没有接话,他问道:“那你知道,我的欲望是什么吗?”

宴九低下了头,再行一步棋。

“将军。”

魏明琮的将毫无保护地裸露在棋盘上,下一步便要被宴九的棋子吃掉。但宴九只是低头看了那避无可避的将一眼,脸上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后伸手将棋子全部扫落,站起身,望向窗外。

“棋盘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刻,殿下,该出发了。”

魏明琮跟着站起身,望着她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匆匆离去。而宴九背对着灯光,抬头仰望苍穹之上的满天繁星,微笑渐渐淡去,冷漠的面容上,多出几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挣扎。

【六】

清化二十八年,晋王逼宫谋反,与淮王僵持于內宫,后齐王魏明琮率军来援,晋王伏法,淮王不幸死于乱军之中。皇帝受此惊吓,突发疾病,半年后驾崩,将皇位传于五子魏明琮。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奉元。这盘棋,真的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新帝登基之后,大臣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名向皇帝要求挑选适龄女子完婚,填充后宫,保证王朝后继有人。毕竟,像魏明琮这样,不仅二十余岁未娶妻,还连侧室都没有的皇子实在太过罕见,继位之后,更是由不得大臣不急。

魏明琮很爽快地同意了成婚的要求,但他无视了太后与太妃们的精心挑选,直接下了决定:他要立宴九为后!

后宫与朝堂当即因为皇帝的惊天决定而炸开了锅,所有人一致反对,宴氏出身低微,身份卑贱,没有当皇后的资格,更何况她还比皇帝大十岁,这件事情传出去,整个魏国都要沦为笑柄!

但皇帝一意孤行,坚持不肯松口,为了这件事,他已经同后宫和朝堂僵持了许多天。每天返回寝宫,他都面容疲倦,神色沮丧,拉着宴九的手抱怨太后的固执和朝臣的不知好歹。

宴九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一幕,与那遥远的过去何其相似。也是在反对声中固执地立她为后,向她许诺绝不纳妃,发誓爱她一生一世,可是结果呢?她背弃了家族,奉上了所有爱与信任,最后换来的,是胸膛上那个血淋淋的空洞。

以为已经淡忘的画面时时浮现在脑海中,以为已经消散的怨恨日夜折磨着她的心。之前拟定的种种计划,都在反复的折磨中烟消云散,宴九终于无法忍受,这场相遇是她计划之外,而她原来的目的,是达成也好,是功亏一篑也罢,她都顾不上了。爱与恨的夹缝之中,她已接近崩溃。

“我不会当你的皇后。”宴九言简意赅,在魏明琮惊愕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露出了一个冰冷刻骨的笑容,“陛下,您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我……”魏明琮被问得一愣,他有些惊惶不定地道:“但是、但是每个人都渴望幸福,这绝对不会错!阿宴,相信我,我能让你幸福,我也看得出来,你是爱我的——”

“闭嘴!”在魏明琮说出“爱”这个字后,宴九的眼睛就因为愤怒而变了颜色,她失控地吼道,“魏明琮,我只问你,我想要的,你能给我吗?”

魏明琮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不在乎宴九的失态,也不在乎宴九那双妖异的金瞳,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温柔而宠溺:“我知道阿宴有很多秘密,但我从来都不想探究,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什么都可以接受。至于你想要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好。”或许受到了感染,宴九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神情恢复到平日的风情万种,她朝魏明琮嫣然一笑,口中吐出的话,却寒入骨髓。

“我想要的,是魏国的气运,还有,你的命。”她朝魏明琮伸出手,依然含笑,“愿意给我吗?愿意的话,那就跟我来。”

而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覆上她的掌心,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七】

《山海经》南山经有载: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现在的青丘山,已经看不到九尾狐的踪迹。宴九在荒废的祭坛中发现了祭祀的阵法,看得出来,族人为准备这个阵法一定花费了无数心力,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自己并不曾回来。

站在那宏伟的祭坛前,魏明琮终于问道:“这是哪里?”

“青丘山,狐族祭坛。”宴九答。

“那我需要做什么?”

“青丘九尾狐族,每代多有妖孽,祸害人间。天道降下惩罚,狐族气运日渐衰落,灭族之祸近在咫尺……”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略过了这中间发生的故事,“至于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需在这祭坛的阵法中,以魏国皇帝的身份,同意将魏国气运分给青丘九尾狐族便可。”

“就这么简单?”魏明琮道。

宴九点了点头,看着他已下定决心的脸,忽然道:“你没有疑问吗?不问我是谁,不问有什么后果,不问你自己会怎么样?”

魏明琮摇了摇头,他深深地望向宴九,神色微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自小在尔虞我诈的皇室长大,魏明琮当然分得清楚,谁在算计他,谁又真心对他好。他能感受到宴九的真心,也能察觉到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爱,但魏明琮不明白,这强烈的恨,究竟从何而来。

宴九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着,沉默到魏明琮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他只能无奈地转身,在他踏进阵法的前一刻,宴九才慢慢开口:“魏明琮,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要怪,就怪你的前世吧。”宴九道,声音中带着浓烈的悲哀,那段过去成了她一生的伤痕,她失去了曾经单纯的心,流干了满腔热血,这样的她,早已不知道该如何爱人。

目送着魏明琮踏上祭坛,宴九将手覆上胸口,习惯了感受不到心跳,但她今日却觉得胸中格外空荡。任务即将达成,复仇也已准备好,做完这一切后,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吗?

“魏明琮,”她慢慢地展开笑容,温柔而绝望,“杀了你之后,或许,我会来陪你。”

一道瑞光忽然从天而降,笼罩了整个狐族领地,宴九能猜到,这是天降瑞兆,昭示着狐族重获气运。紧接着,又有一道瑞光降下,竟然笼罩在她的身上。惊愕地朝祭坛看去,宴九看到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青年,隐约听见了他的祷词:

“我愿将自身福运分与爱人宴九,求上天保佑她一生顺遂,无忧无虑……”

明明已经图穷匕见,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好呢?交付出了满腔真心,却被回以锐利的刀刃,难道不应该恨吗?不应该向她报复吗?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改变呢?

人心……明明是易变的……

宴九愣愣地听着,听他说完祷词,结束祭祀。他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让她恍然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魏明琮对她说过的话。

“因为想要相信所以相信,因为想要对你好所以对你好。这是由我来决定的,与阿宴无关,所以就算阿宴有什么东西瞒着我也没关系,我既然已经决定了相信,就不会去猜疑,更不可能对你下手。”

“阿宴总是喜欢说人心易变,但是我希望……你能尝试下相信,有些感情是真的不会变的……”

这种随随便便就一条心相信到死的天真皇帝,假如少了她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的陪伴,恐怕用不了几天就会死得连渣都不剩吧……

在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时刻,宴九的眼角,缓缓地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八】

宴九看着魏明琮走下祭坛,满脸轻松地朝自己走来,完全不知道一切远远没有结束。是啊,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仇人?祭坛之下就是她布下的幻境杀阵,法阵阵眼乃是三世镜,可以看到人的前世今生,宴九正是要魏明琮了解他与她的过去,再了结这段孽缘。

阵法触动,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过去。放大的宝镜之中,画面迅速倒退,退回到数百年前,那段遥远的过去。

一名青衣仙人,奉玉帝之命,携带重宝前往西方,拜访佛祖,途中路过人间,见一妖狐女子重伤垂死,心生怜悯,以宝物之力挽救女子性命。后因他丢失重宝,玉帝震怒,仙人受七七四十九道天刑,被剥夺仙身,贬入凡间。

“竟然……是你……”宴九怔怔地道。

她没有弄错,这不是偶然的相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他们的遇见,但其中的缘分,并不是她以为的仇怨,而是她未曾偿还的恩情啊……

宴九慌乱地想要关掉阵法,却发现阵法已经停不下来。她顾不上许多,猛地冲进阵中,躲开迎面劈来的刀风,寻找那名青年的身影。

幻境还在继续,映出他们的今生,少女进了宫,抱起那个尚且软糯的孩子,从此两人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

终于在角落中找到昏迷的青年,宴九抱起他,冲出了阵法。

“对不起。”如今换了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宴九努力地用法力给他疗伤,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泪水再次顺着脸庞缓缓滑落。数百年前,她曾对着自己的鲜血立誓绝不哭泣,即使修为全失时被大妖折磨侮辱,也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直到今日,这个誓言终于被再三打破。

但哭泣永远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宴九将手按上自己的胸口,想起那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数百年来一直为自己提供力量的宝物,她凄然一笑,轻声道:“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它一定能救你的命。”

胸口那道不曾消退的疤痕,即将再次被撕裂,依然是裂骨剜心之痛,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心甘情愿。

锋锐的指甲已经扎入血肉,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滴落在魏明琮的脸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魏明琮茫然地睁开了眼,看见宴九的动作,顿时吓得心胆俱裂,厉声喝道:“阿宴住手!”

“你没事?”

发现魏明琮的伤口虽然可怕,但确实没有伤及要害,宴九终于停住动作,神色依然惨淡,“对不起。”

昔日仇怨早已两清,她却被自己的怨恨蒙蔽了双眼,只愿意相信自己认定的东西。面对交到自己手中的爱与信任,她却选择了回以怀疑和伤害,所作所为,与当年她所憎恨的那名帝王,何其相似?

泪水盈满了眼眶,从脸庞上滑下,宴九哽咽着,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魏明琮看得心疼,顾不上伤口撕心裂肺的痛,伸手给她擦眼泪,一边哄道:“没事啦,不要哭好不好?阿宴的愿望实现了,应该开心才对。”他说道,“我不像阿宴,我拥有的东西很多,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除了你……”他期盼地看着宴九,“阿宴,你还有我,所以别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好吗?”

“所以你当初……把那么重要的宝物给了我?”宴九道。

魏明琮有些茫然,他试探地问道:“是镜子里那个故事吗?”

“很久以前,我失去了我的心,是你送给我一样珍贵的宝物,代替了我的心,我才能够活到现在……”宴九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说起那段沉重的往事,也不再觉得眼前覆满了血色。她知道,自己终于抛开了过去,获得了新生。

是巧合,也是斩不断的缘分,这一切都要感谢,她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他。

“你愿意听听我的过去吗?”

【九】

宴九后来见到了她以为已经灭族的族人。原来为躲天灾,狐族躲入地下,张开结界,终日不敢见阳光。如今得到魏国气运,狐族终于能从暗无天日的地下离开,回到地面之上。

奉元元年,魏帝大婚,立宴氏为后。世人传,宴皇后虽然不是史上唯一一个出身宫女的皇后,但绝对是唯一一个比皇帝足足大了十多岁的皇后。

“胡说什么呢?”宴九听说后笑得不可开交,“明明是比皇帝大了一千五百岁的皇后。”

魏明琮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是啊,像你这么老的,也只有我喜欢了。”

于是皇帝陛下悲惨地遭受了一顿家暴……

一切尘埃落定后,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终于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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