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唱一曲《秦淮景》呐,献给那诸公听……”
夜渐深,街道旁暗黄的灯光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一片阴影,行人也渐渐稀疏了,整个街道寂静无声。
而此时的百花公馆却是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同以往的是,今日的公馆似乎格外热闹。
“姐妹们,听说了没,贺司令家的小公子留洋回来啦,近日在咱们公馆设宴哩!”
“真哒?就是那些打出生起就被送到洋鬼子那头念书的小公子?听说整个江城都没几个人见过他呢!”
“就是他就是他,刚我还在厅里见着了,哎呀,长得可俊了,那通身的气派哟。”
…………
几个打扮得艳丽动人的歌妓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谈论着,紧闭的檀木门将一室喧闹阻挡开来。
“要不咱几个借着端茶倒水的由头去瞧一瞧如何?高攀不上,饱饱眼福也是好的呀……”
“咔——”地一声,房门从外面被打开,许梨眯着眼跑进来。她今天连唱了六、七场,刚从台上退下来,整个人头昏脑涨的。一进门,许梨就迫不及待的扯开了盘成髻的长发,花姐今日的头发绑的格外的紧,扯得她头皮都发麻了。
“小梨花,她们都打算去瞧瞧那个贺家公子,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平日里跟她交情最好的小姐妹杏子胆子小,“你去我就去。”
许梨素来爱凑热闹,但今日着实累的不行了,此时此刻她只想赶紧脱下这身旗袍,窝进棉被里睡上一觉,可刚要开口回绝,就撞上杏子眼里殷切的期盼,想了想仍觉不忍,只好答应了。
姑娘们兴致盎然地往楼上涌,高跟鞋踏在木制地板上,“嗒嗒”声不绝于耳,惹得大堂里的看客都忍不住往上瞟。
许梨和杏子俩人落在后头,等她们出门,其他人早就没影了。也不知那贺公子在哪间包房,俩人只能在大厅里没头没脑的瞎转悠。
转了半天也没碰到贺公子,就连那群小姐妹也一直不见踪影,倒是杏子因为人手不够被拉过去唱晚场了。
杏子一走,许梨整个人直接就垮了下来,转头就往楼上跑,结果刚一转身就撞上了一个军装加身的男人。
“啪——”
藏青色封面的册子掉在地上。
许梨下意识蹲下身子去捡,先他一步将书纳入掌中,那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墨黑的大字——《海德格尔诗学》。
许梨原本睡意惺忪的眼瞬间清明,迸出一丝光亮来。她这才抬起头来观察眼前的男人。
他一尘不染的军靴首先映入她的眼帘,往上是墨绿色军裤包裹着的修长笔直的双腿,皮质的腰带紧紧扣住男人精瘦的腰身,袖口和领口皆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薄唇紧抿,剑眉微蹙。眼角略微朝下的桃花眼淡漠似水,深不可测。
而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第盯着她。
许梨直起身子,拍了拍书皮上的灰尘,却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我是许梨,你呢?”说着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贺千城一怔,对上了许梨热情的视线。
他生的极为好看,家世又极好,这些年来身边的桃花从未断过,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竟让他心弦微动,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番。
她个子不高,堪堪到他的肩膀,略显宽松的月白色旗袍套在她身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烫成小卷的墨发随意地倾泻至腰际,两颊红的跟涂了胭脂似的。她笑起来,又圆又亮的眼立马弯成了月牙儿。
许梨的眼神太过热烈,贺千城禁不住偏了偏头,
“贺千城。”
姓贺?许梨愣了一秒,倒没多少惊讶。毕竟除了贺家的公子,江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此气质卓绝的男子了。
百花公馆创立了几十年了,一直是江城数一数二的顶级会所,而许梨五岁时就被当时公馆的主子捡回来,十二岁就上台唱曲,这么些年来,她见过的军官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了,但眼前这个男子却是任何一个都无法比拟的,他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许梨敛了敛笑容,双手举着册子递到贺千城跟前,声音与方才比小了一个度:
“贺公子,这本诗学能否借予我赏析二日,你放心,我一看完就会马上给你送回去的。”
似乎怕他不同意,许梨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册子,指尖都有些隐隐发白。
她的小动作落在他的眼里,连他自己都不知眼眶里已噙满了笑意。
“你会品诗?”
他方才喝了几杯酒,此刻声音里带着几分醉人的酒意。
“公子说笑了,许梨只是一个唱曲儿的,哪会有那么大的学识呢,不过是日子无聊,当个消遣罢了。”
许梨的笑又收敛了几分,看上去竟有些许落寞之意。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是“会品诗”的。
贺千城挑了挑眉,不发一言的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略过她的肩膀时,她听到他稍显沙哑的声音:
“三日后送到苏园来。”
许梨把那本册子紧紧揽在怀中,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站立良久……
那是一九三九年。
那一年,他二十岁,她十八。
………………
<二>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贺千城,白居易的词写的真好,你说是吗?”
“嗯。”
“贺千城,其实……我琵琶弹得也挺不错的,《霓裳》和《六幺》我都略懂,你还没听过吧?”
“嗯。”
“后天馆里没人,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为你弹一曲……”
“好。”
恰逢百花公馆建馆三十周年,花姐给馆里的伙计、丫头、戏子们都放了半天假,好准备夜里的庆典。
诺大的公馆里一片漆黑,静的连根针的落地声儿都听的请,公馆内一片安详。
只是这安详总有人来撞破。
许梨穿了身印着大片梨花的湖绿色旗袍,领口的布扣被她簪上了手工的梨花,长至腰际的乌发只用一根杏色的丝带半挽着。
她抱着梧桐木制成的琵琶,半坐在舞台中央。舞台上仅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光束自她头顶洒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
光亮暖洋洋的,衬得她的脸庞更加明艳。
许梨有些许苍白的手抚上琴弦,笑容绽开,
“贺千城,我开始了啊。”
贺千城心弦微颤,嘴角噙着笑,眼中爱意不自觉的浮现,
“好。”
收起笑意,许梨眉眼轻垂,皓腕轻转,青葱似的手指拨动琴弦,试弹了几个调子。
清脆悠扬的乐音在门窗紧闭的公馆回荡,回荡,又在一刹那间消散。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十指便在琵琶上翻飞起来,她时而横拨,时而反挑,先弹了《霓裳》,后又弹了《六幺》。绵长的琴音萦绕在贺千城心腔,一时间竟再难逃出。
一曲终了,许梨却不急着收琴。
她理了理依旧精致美丽的旗袍,挺直了纤细瘦弱的脊背,有些发红的指尖重新覆上了琴,一段缓慢凄婉的调子自她手中拨出,接着,她红唇微张,原本哀怨的曲流出,竟似乎多了几分欢喜。
“唱一曲《秦淮景》呐~献给那郎君听……”
那是1940年,他和她相识刚好一个年头。
…………
<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恰逢吉日迎来贺家公子贺千城的成婚大礼。
贺司令戎马一生,为人又正直清廉,在江城颇负声望。
今日碰上如此大的喜事,来道喜的简直要把贺家老宅的门槛给踏穿。
整个江城的人似乎都聚集在此处了。或许人真是太多了,以至于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到她早早离场的孤寂身影。
听街坊邻居说,今日贺司令的爱子与江城警务厅厅长的掌上明珠成婚,俩人郎才女貌,站在一处活脱脱就是那金童玉女,真惹人艳羡。
听街坊邻居说,贺公子与那苏锦小姐一完婚就搬进了苏园,安了家。
苏锦……
苏园……
原来一切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啊。
这原本就是她一人的独角戏,怪不得人家都讽刺她只是个戏子呢。
…………
“贺千城,你整整十天没来馆里了,我……”
“许梨。我要娶妻了。”
许梨微怔,正欲开口,抬眼却撞上贺千城不容置喙的神情,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许梨,阿锦说她想像西方人一样举行婚礼,筹划了大半个月了,就差一个伴娘了。你是我唯一的关系较为亲密的朋友,我想,这个伴娘,能不能由你来当?”
许梨,阿锦……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的一段时间,她从不曾听他唤她一声“梨花”,原来她只是一个朋友,而她是他的妻。
怪不得他常来公馆寻她,原来只因为她是一个清闲的戏子,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与之消磨时光的朋友。
怪不得他从来不说爱她,原来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再怎么伪装,许梨终是红了眼眶,打湿了妆。
但她的声音仍是冷然,她本就是一个骄傲入骨的女人,不过是近些日子有些淡忘了。
“贺公子说笑了,许梨不过是一个唱曲儿的,哪里有去给您的夫人当伴娘的资格。且不说会让人说笑了去,怕是您夫人见了,也会是要生气的,贺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说着她极有礼的欠了欠身,向他告辞。
依然是那身月白色旗袍,裙摆随着她离开的步伐轻轻摆动。
渐渐的,她纤瘦的背影快要没入黑暗,
“许梨,”
她的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只是等待着他开口。
“再见。”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许梨在青石板路上呆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终是没有回应,步履些许急促地踏入了那片黑暗。
随着许梨的身影远去,街上的灯光也随之熄灭。
那晚上月亮都没有,除了贺千城,没人知道那天的街道有多黑,也没人知道那晚他独自一人在街上站了多久,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他被最后一丝路灯的光亮掩去的一滴泪。
“许梨,再见。”
“许梨,再也不见。”
…………
那日,从贺家离开后,许梨就辞掉了百花公馆的工作。
那日以后,江城再没人见过许梨。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一日,贺千城与苏锦成婚。
一九四零年九月二十六日,贺千城一家搬离江城,迁往香港。
同年十月底,贺千城于一场战争中遭日军偷袭身亡,他的尸首被连夜送回江城,葬在了苏园。
享年二十一岁。
………………
<四>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现如今已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的成立,结束了国家长达数百年的屈辱历史。
中国不再是过去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江城也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大街小巷多了穿着中山装,蓝布裙的学生,少了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和流浪汉。
曾金碧辉煌坐落在当时最繁华的街上的百花公馆已被拆除了华丽的外壳,改建成了庄严肃穆的中式学堂,时不时传出琅琅的读书声或是孩童们天真的嬉笑声。
似乎,除了她,一切都变了。
她仍是一身打理得精致有序的旗袍,仍是挺着纤弱却笔直的脊背,或许,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不,怎么会一样呢?她脸上明明已不复往日那般神采与青涩。
时隔近十年,过去的她早已停留在了过去。
可当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她的心仍觉得一抽一抽地疼。
世人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疤的一剂良药,却不曾想,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想他,念他。
只不过,现在的她,早已不知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可否,是梨花姑娘?”
突如其来的男声惹得许梨一惊。
……梨花……
自离开江城后,她再没听到过别人如此唤她。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有些许眼熟,更多的是陌生。
他一袭军装隐隐有些与当年那个人相重合,一时间,竟让她有些记忆恍惚。
“梨花姑娘?”
许梨有些疑惑望向他,却不说话,只是静等他的下文。
“梨花姑娘,我是林生,林副官啊!可算等到你了,这几年来我可是一步也不敢离开江城,生怕哪天你回来我不在,没能将少爷的遗书亲手送至你手中。”
遗书?
许梨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然波澜不惊。
“兴许你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家少爷素未谋面……”
“不可能,我绝不会认错。”
男子迫不及待打断她,声音似带了些怒意,
“当年我随少爷一同前去百花公馆也不是一次两次。梨花姑娘,我不多说,你且随我来。”
七弯八绕,他们到了苏园。
几年过去,周围的建筑被拆得所剩无几,只有苏园仍屹立在那儿,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男子上前对园门口巡逻的士兵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内室。
他不发一言,径直走到房里的黑木桌前,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转身递给了许梨。
“九年前少爷遭到偷袭,丧身在战场上。我在给少爷整理遗物的时候,从箱子最底下发现了这封信,信封上那支梨花是我曾亲眼见少爷描上去的。现将它交于你,也算是了却了少爷的一个念想。”
许梨的手微微颤抖着,差点没能接住那封似有千斤重的信。
信纸已经发黄,墨迹也褪的有些字迹不清。但那短短几行黑字仍是刺得她眼眶发涩。
她的手垂下来,嘴角溢出了一丝苦笑。
夜色渐浓,外头逐渐寂静了,苏园多年未曾住人,屋子里的灯早已亮不起来。
一旁的林生不知何时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
火光微弱,阴影打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像是给人蒙上了一层纱般琢磨不透。
林生正想要开口,却见许梨将手伸向了那一簇火光。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纸张便被燃烧成了灰烬,随风消散,仿佛它从没出现出。
“梨花姑娘,你……”
“林副官,天晚了,再不回去,我先生怕是要担心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坐船回北平,想是往后再不会有遇到的可能,劳烦林副官,当做从来不曾见过我。就此别过。”
不等回应,许梨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旗袍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石板路上回荡着高跟鞋清脆的声响,渐行渐远……
贺千城,早在那个夜晚我们的戏就已经剧终了啊。
贺千城,一切都过去了。
贺千城,再见了。
全文完
附:
一、
致吾妻,
梨花,这个世界乱糟糟的,而你干干净净,可以悬在我的心上,做太阳和月亮。
梨花,此生唯一遗憾的是,未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夫君”。
贺千城 绝笔
二、
妆罢低声问贺郎,“画眉深浅入时无?”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贺千城,这首曲子可合你心意?”
“曲合,人更合。”
“贺千城,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
“有,但不止一点点。”
“贺千城……我爱你。”
“我也是”
三、
本以为可以在这嘈杂的乱世中觅得一处桃源,当然,也确实遇见了那个能照亮我的人。
然生不逢时。无奈战火不会停息,烽烟仍在翻涌,我终是不能许她一世安然。
携手相依,是我梦寐以求。但终究只能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美梦,无以成真。
我身上有太多责任,义不容辞,我的命,不由我自己。与其让她担惊受怕,不如断了念想,让她有更好的选择。
爱而不得是贺千城的无奈。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终是不能相守,甚至阴阳两隔。但生的一方未必幸福,因为心中已经满员,不可再超载~(否则会被开罚单!)
情不知所起,从一而终,许梨
纵有万般情意,亦只可待到来世梨花开遍,琵琶声响,再续前缘。
于是乎,且珍惜当下的萍水相逢。
——来自初稿时某读者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