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三十)

  白家父子俩着实累了,一觉醒来天已放亮,白敬德从来日出而起,不睡懒觉,他看着蜷缩一团,熟睡中的儿子,怜惜中夹杂着一股忿闷,他最忌恨睡懒觉的人,把睡懒觉看成百恶之首,可偏偏自己的儿子,就成天睡懒觉,而且还没得一点办法,真是造化弄人啊。

  白敬德虽然心中憋气,但还是尽量压低起床时的声音,看着抽大烟的儿子干瘦,怕冷蜷缩一团的可怜相,他又恨又疚心,自责更是多于忿恨。

  白敬德出了门,轻轻把门合上,到牲口圈棚中,给自己的青灰骡子添了半背斗草料,又来到车棚前,车棚的栅栏大门还锁着,他远远地看了看自家大车上的毛口袋,确定封口的扎绳都还是自己扎得特有的花式,才放心地转身离开。

  他心情大好,迎着冬天早晨的朝阳,突然想起巜四郎探母》中的一段唱腔,即兴哼了起来“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日还……”

  再回到屋里儿子已经起了床,瓦盆里给他掺好了洗脸水,他把手伸进去,冷热刚好,这时白敬德的心情早已不是用好能说得了的,简直就是舒畅极了。

    上午柳家过来了两个伙计,白敬德早已套好了骡车,由柳家两个伙计带领到了库房,验了货,过了秤,腾出他们的毛口袋,便领着他们到三合商社去结账。

  马长寿两口子已在店里等着了,伙计把验收单交给马长寿,马长寿用柜上算盘核算了一下,在单子上写了单价、金额,然后交给白敬德说:“白家大,你看这个价钱合适嘛?不合适,大你就说。”

  白敬德接过单子,看到上面写明:黑瓜籽,三百一十四斤,每斤单价十元五角(二十斤合一块银元,立人儿的),合计三千二百玖拾柒元(一百六十四块零七分银元),这单价明显高于朱老板给的二十六斤一块银元和干货店二十三斤一块银元。只是不知道这单价十元五角是什么意思?

  白敬德只能实话实说:“合适,合适,比前面给得都好,只是搞不明白,这每斤单价十元五角是啥意思?”

  马长寿客气地说:“现在民国实行纸币制,推行民国券。”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几张民国的大红十元纸币递给白敬德看。

  然后接着说:“现在是纸币和银元共同在市面流通,政府力推用携带方便的纸币,纸币和银元可以互换,这银元有袁大总统头像的,有孙中山站立像的,还有东洋人发行的,份量都有出入,白家大你看你要那种结算?”

  白敬德对银元熟悉,纸票子究竟轻飘飘地,于是说:“庄稼人,图地就是个实在踏实,还是银元踏实些,就银元吧。”

  马长寿吩咐掌柜把银元点清了,用红布包了交给白敬德,总共一百六十五块银元。白敬德数了一分不少,还多了个零头整数。

    便对马长寿说:“这零头就不要了,让娃们嗑几个瓜子,还有衣服的钱,就从里面扣了吧。”

  说着拿了五十块银元衣服钱给了掌柜,只是再没提要退得零头钱。

  柳玉嫣走过来,把衣服递给白佛保说:“裤缫边儿缝好了,本来要派人亲自送去,碰巧你们来这里了,就麻烦你带上吧,以后要啥时新的东西,就给嫂子捎个话,我给你带去,你的身材尺寸嫂子都记着了呢。”

  结清账已是中午饭点了,马长寿已在聚仙阁订好了席面,一定要请白家父子去。

    白敬德百般推辞不过,只得前往,又是一顿把盏换杯一直到下午才分手。

  白敬德在微熏中赶着车回了古城客栈,招待早已在车棚下候着接车了,三下五除二招待麻利地卸了车,拉着骡子要往牲口圈里送,临走时对白敬德说,有人在他的门前等了大半响,转身时白佛保看到招待做了一个鬼脸,把舌头伸出老长。

  白敬德父子纳闷有谁等了他们半响,转过墙角便看到昨天卖唱的父女,个就在他们的门边,女娃看到他们过来,就跪下不住地给白敬德磕头,口口声声“恩人,恩人!”

  白敬德诧异中带了几分恼火,心想这讨钱的竟然寻上门来了,看来这好人当不得,便没好气地带着三份恶意,凶巴巴地说:“钱还没给够?卖唱不到街上去,追到这里做啥?”

    女娃还是一个劲地嗑头,瞎子胆怯兮兮地说:“恩人,你误会我们了,昨天收了你的恩惠,哪敢再来讨钱,你是个大好人,你看我们这风餐露宿,流落街头,多亏了柳家大小姐可怜,把她家的柴房子借给我们,才没有冻死街头。”

  瞎子顿了一下,抬头似乎在渴求白敬德,想要到屋里说些什么。

  白佛保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父亲,白敬德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了,便示意儿子开了房门,自己一脚踏了进去,白佛保扶起女娃,又搀着瞎子进了屋。

    女娃一进屋又要下跪,白佛保连忙止住,让他们父女在炕沿坐,瞎子坚持不肯,白敬德使眼让儿子过来,自己坐在炕桌边上问道:“你还有啥说的,你就说吧?”

  瞎子站着继续说:“恩人,你看我领着的这娃,她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在凤翔城里拣的,那年我们关中闹灾荒,她的爹娘都死了,我一个瞎子就把她收上领路,这些年关里又闹兵荒,我们讨饭到这里,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一个老瞎子冻死了,一张席子卷了了事,可怜了这娃年轻,无依无靠,今天遇见了恩人,就想把这娃托付给恩人,你领回去打个杂,给碗饭叫活下去吧,这娃虽跟着我讨饭,可手脚勤快,也吃得了苦。”

  说完伏身不等白敬德阻拦,当、当、当嗑了三个响头,然后住着棍,摸索着向门外面走。

  女娃哭着拉住瞎子的手,不停地叫:“大大,大大!”

  白敬德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一出戏。他赶忙下了炕,出门把瞎子请了进来,再三让坐,瞎子才把屁股尖挎在炕沿上,女娃则低头贴在他身边站着。

  白敬德仔细端详了一眼女娃,沉默了片刻说道:“既然是苦命人,你们若不嫌偏远,就跟我们到阳关南滩过个冬吧,如果完了你们不想蹲,还想回来,我再把你们送回敦煌城来。”

  瞎子父女听了,又是一阵千恩万谢,约好明早过来,现在回去给好心的柳家大小姐说一声。

  白敬德在细看这女娃的时候,就在心里盘算,这女娃虽然穿的破破烂烂,有点赃兮,但眉目端正,将来不一定还能娶进门当儿媳。瞎子父女走后,他便有点为难地对儿子说:“你爹看不得人可怜,收了这瞎子父女俩,总不能载着破破烂烂地回去吧,走,我们就去给他们置办身衣裳吧。”

  于是父子二人,找了一家裁缝铺子,凭着大致的影响,给女娃买了一身现成的红花布衣裳,给瞎子买了一身青布衣裤,外加一顶瓜皮绸帽。

    瞎子父女到柳家,给柳家大小嗑了头,说找上了好人家给去唱堂会,只是没有说是白家父子,又要把白敬德给的一块银元拿出缴房费,开水钱。柳家自然不收,说了几句宽慰话,便说明早收拾走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瞎子父女,把最好的衣帽换上,手脸涮洗干净,女娃把头发梳扎整齐,还系了根红头绳,全不像平素里那样可怜像,早早便来到了古城客栈白家父子住得房前。女娃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白佛保拉开门,竟然一下没有认出来。

  白佛保惊诧中把瞎子父女,让进了房中,白敬德也是吃了一惊。原来这瞎子也会装相。瞎子的耳朵似乎更亮,白敬德轻微的一声,哦!瞎子似乎都明白了。

  瞎子诚恳地说:“这要跟着贵人到府上去,总不能给贵人丢眼,我们这身衣服是预备着给大户人家唱堂会时穿的,平素穿不起,你不要见外。”

  白敬德这才释然,回想这两天来的接触,这瞎子不卑不亢,善查人情,就是一个瞎子也不能完全小看呀。

    大轱辘骡车,早已套好候着,店钱昨晚就结清了,毛口带垫在车底板上,白佛保和女娃把瞎子扶上车,到了西门上,白敬德在“杜家羊杂碎”老子号要了四大碗杂碎汤,就着锅盔大家热腾腾地吃了个畅快,又要了路上吃的四个大锅盔,切了一荷包瘦肉一齐带上,这才心满意足赶着骡车回阳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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