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者常乐,是师父醒后我新得的感悟。
我从前觉得知足不如擅忘能乐,把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如今晓得了,擅忘是自欺欺人来求内心安稳,知足却是真正放宽心。宽心之后的安乐,方为持久的安乐。
再回首那场人生大恸与漫长无望的等待,我竟能够微笑面对。而这些憾事之所以不再令我遗憾,盖因师父他回来了。我们,回到了属于我们的昆仑虚。
……
迎来送往的招待客人至墨渊闭关,我便返了青丘,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趁师父闭关的两个月将帝位传给凤九,之后我便可以长长久久的留在昆仑虚陪师父。说起来我已习惯了师父每日睡在炎华洞中,任我亲近,现在忽的离了他,只觉得心头空空,落不到实处。师父这段时间不见我奉茶插花,是否也会想念呢?
一进狐狸洞,迷谷便奔来告知,毕方受阿爹之命去整顿西荒重明鸟族,明日便要启程。我既惊又喜,惊的是隔数日不见,毕方突然要离开青丘;喜的是他屈才当坐骑多年,终于有机会施展拳脚建功立业。
至于重明鸟族之后万年的兴衰,则是后话了。
……
晚霞漫天,隐入连绵的山峦。在初见的碧湖水榭,四哥、折颜与我小聚送别毕方。
“重明鸟族真是能折腾,宫中恩怨纠葛竟败了王室一脉。此刻他们国力衰微,毕方你的担子可不轻。”折颜为毕方倒了杯酒,说道。
毕方不在意的笑笑,仰头饮尽,“好在我有大把时间,这些事都可以慢慢做。”
四哥晃着杯中物重重叹,“最苦的还是我,阿爹一句话,以后赶路全靠腿。”
折颜嘴角抽搐,干笑两声,“真真啊,你追毕方我追你已有百余遭,还是让我这把老骨头缓缓吧。”
我忍不住嘴贱道,“上了年纪更需要锻炼身体。”
折颜转向我,神色促狭,“我是老凤凰,那墨渊呢?他可比我小不了几岁。”
“师父怎么能和你比……不对不对,你怎么能和师父比!”我登时跳脚,好似被人踩了狐狸尾巴。折颜最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事事都要扯上师父。“我师父他文也纵横,武也纵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岂是年纪这种俗物可以衡量的。”
听了我这番话,折颜半点觉悟没生,反倒嗤笑出声,“哈哈哈,真该让墨渊看看你维护他时炸毛的样子!”
我噎住,脑补那画面:若师父真的在,该会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吧……我痴痴咧开嘴笑了。
四哥看我如此模样不由感慨,“如今墨渊上神苏醒,我才觉得自家的小五回来了。自打你上山拜师,便为你师父欢喜,为他愁。”美目放空,四哥黯然陷入回忆,“你守在炎华洞的几万年,我真担心墨渊醒不过来,把你也带走了……”
诚然那时的我执念深重无法自拔,却着着实实伤透了家人的心。“对不起,我让你们担心了。自罚一杯谢罪。”我一口气干了面前的酒。
“好在墨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言出必果,小五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折颜拍拍四哥的肩。
旁边自斟自饮的毕方此刻也开口道,“的确是幸事。”引得四哥与折颜一眼对望。
……
酒过三巡,澄澈的湖泊盈漫月光,风中浮动的桂花香忽近忽远,勾起离愁别绪。
折颜倚着鹅颈栏瞭望青丘夜景,搭在膝头的手松松握住酒瓶,慨然道,“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我并不十分明白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讲他当初去西山寻毕方时,没有料到我们命盘里的纠葛吧。
不多时,折颜略显倦意,四哥陪他回了桃林。水榭里只余我和毕方两人。
毕方半醉,支着下巴幽幽看我半晌,突然发问,“我的原型真那么让你嫌弃吗?”
我微愣,敢情他故地重游又想起了初见的仇。临走前就不能念我点好?“咳咳,毕竟我是走兽,小时候见识短,不懂得欣赏……羽禽类的美……现在看习惯了发现,你的原型……飘逸中透出威严。”违心的话说多了,饶是我也不免有点舌头打结。
毕方不置可否的又盯了我一会儿。
看来马屁没拍到点子上,我想了想又说,“和你相处后发现,你不光性情温顺,还十分有同类爱。我每每去掏鸟蛋你都反对,若是不能阻止也必在后面跟着。”我正坐回视毕方,评价道,“这份心意令人动容。”
毕方面露尴尬,“我并不是可怜那些鸟蛋,只是你当时年纪太小,我担心你从树上跌落。”
……竟是这样么。
我不死心的再度为和谐人际关系做出努力,“是啦是啦,毕方君为人仗义。幼年我与别的小孩打架时,你也总是出手相助,不问是非,但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我狗腿的给他添了杯酒。
这次毕方干脆没理我。他默了默,反问,“若水之战,我不在,你可怨我?”
彼时翼族叛乱,毕方恰出走仙岛,等他惊闻大战之事赶回狐狸洞,我已重伤卧床。没想到毕方为此愧疚至今。
这又是何必呢。我劝慰道,“毕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莫再为这件事自责;就算那时你在,也左右不了战局。”
毕方摇摇头,“那不一样。”
气氛跌至冰点,我强行转换话题,试着去聊凡间那世。百年前我中玄女巫蛊陷入沉睡,折颜送我入凡尘养魄。我投生江南医药世家,毕方则幻作男童伴我长大。
听我细数件件恣意少年事,毕方面上终泛起清浅的笑意,“没想到重新来过,你我相处还是和过去一样。”
我沉浸往事中,也发自内心的笑道,“是啊,凡世那劫的前半段还真不错。我平白得了双份的无忧童年。”
毕方忽然想到什么,语调急转:“后半段呢?要不是我点破夜华的伎俩,打乱你们的姻缘,你早被他那张脸迷了心智。情劫如何暂且不论,回归后你这性子若嫁去天宫,如何受得了那些繁文缛节勾心斗角?”
我亦心有余悸。正是在凡间,我渡众生飞升上神,可我原本要历的乃是情劫。多亏了毕方,我才没傻傻跟了夜华;否则取回记忆后,我在师父面前要如何自处?那夜华还是师父胞弟呢!
相比遗恨无穷的情劫,我后来改受的渡世涅槃之苦,实在算不得苦。“此事真得感谢你……我再敬你一杯。”
毕方垂眸,“你倒也不必谢我,我……是有私心的。”
琼浆入肚。毕方的私心是什么,在这个晚上我不愿去想。
……
夜色转浓,星斗缀满天空。毕方仍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
或许是因着桃花醉太香,又或许是因着这几日心情过于跌宕,我渐渐抵不住睡意,趴在桌边合了眼睛。
朦朦胧胧中,忽听毕方轻笑出声,“这样想来,我们也是有许多好时光的。”声音一顿,再出口却染了落寞,“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得相爱相守。我没有这个福气,此生注定只能作你的玩伴;可我又是何其幸运,可以陪在你身边十万年……”
轻风拂过,毕方的话激得我酒醒了几分。我不知该不该坐起来说点什么。一时间,只闻芦苇荡几声蛙鸣,衬得今夜更加寂静。
“当年你将那个人带回炎华洞,我便明白你心中住进了人……而那个人不是我。可他一直睡着,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醒。我心疼的陪在你身边,又忐忑的为离开你做准备……终究这天还是来了。”
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发,“如今你等到了他,我真为你高兴。他会好好照顾你,再不会有人比他好……”收回手,毕方哽咽道,“即便往后我再不见你,也很安心。”
明明是两宽的话语,却逐渐夹了啜泣声。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只好继续装睡。许久不再有人说话,我的心被隐约的哭声揉捏着,意识逐渐混沌……恍惚中有什么狠狠敲打在我心头,可我再撑不开眼……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还是少女模样,坐在毕方背上穿越云霭。风吹过指尖,撩起我的发,鼓胀心帆。清晨的空气凛冽,浸透四肢百骸。金橙橙的阳光淋下,万物的颜色都让我想到美味的枇杷。我和毕方飞啊飞,穿越广袤的大地,一直向前……我们要寻的那棵枇杷树,定在不远的前方……
清晨转醒时,昨日四人把酒言欢的这方水榭只余零落的酒瓶,与那裹住我的披风一道,低低诉说着昨夜的温情:
“浅浅,同你的种种我会永远记在心上。我想,这便是我的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