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
1
小升初那年的五一节，我回老家。那时候，我第一次关注农村狗，从此推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带了火腿肠，虽然狗不能吃太多盐，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现在也会在回老家时捎些火腿肠，至少对一年到头盼不到几块肉的它们来说，几根火腿肠可以让它们有过节的感觉。
大伯家在爷爷家的西北方，相距一条路两道沟，不算远。当时他家有三条狗。
农村狗看着凶，其实只要主人把你当自家人，它们也就不凶你了。当然，你也不能伤它们的家人，不能强取它们家的财产。
大伯的狗认识我之后，我就喂吃的给它们，这样一来，彼此熟得更快。那时候有点傻，当着别人的面喂，看得周围的人很不舒服。在农村，火腿肠算是好东西了，几年前人也不一定舍得一包包地吃，我还拿去喂狗。
大伯家的三只狗都是女生，黑背白肚子的叫小黑，体型最小，警觉性很强，别说我了，就连大伯大妈也摸不到她；皮毛有点像奶牛的那只叫花麟，她是小黑的女儿，个头比小黑大些，抢起吃的来比谁都快；棕灰色的那只是只半大的小母狗，叫蹦蹦，也是小黑所出，不太喜欢被人碰，还有点小狗的天真烂漫。
大伯他们去前头的爷爷家，花麟和蹦蹦就跟着，小黑却不走。听说她是老狗，可能比较恋家吧。我见小黑比较孤僻，就留下来陪她。
忽然想起，不知道多大的时候，我见过她。
那时我还很少去大伯家，甚至不知道大伯家有狗。中午，我在爷爷家吃饭，因为是回家探亲，亲戚做了一桌菜。那时我想找狗，就拿了跟骨头出去了。
我还记得天下着雨，忘了自己有没有撑伞。
我拿着骨头走到墙的拐角处，转个弯，看见一只体型不大的黑狗正在缓缓走来。她看到我，愣住了，想要往回走。我连忙将手中的骨头扔过去。她以为是石头，后退几步，见我站着不动，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嗅了嗅骨头，把她叼起来，往回走……她还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狗就是小黑吧。
正在回忆着，大妈看到我，走过来跟我说：“我们家过年时五条狗呢，偷狗的人多，没敢放，除夕才放出去。结果，就回来三条狗，两条被偷了！”我说：“这么狠？没人看见么？都什么人偷的？”大妈说：“外村人！自己人是不偷狗的，都是从外面来的，偷狗杀肉吃！”
从此，买狗肉的卖狗肉的杀狗的偷狗的对我来说都属于敌人。我本就不和吃狗肉的人为伍，现在对他们上升到了近乎敌对。虽然那儿偷狗很常见，但绝对不能纵容别人偷。（注:吃狗肉之于我一直是个纠结的事，虽说没理由阻止别人吃，但现今狗肉行业尚不算规范，远不及猪牛羊肉那么规范卫生，一些获取狗的渠道也挺有问题的，偷狗时有发生，自己认识的狗有时候就再也见不到了，因此主观上一直对吃狗肉这事有点反感，当然我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反感偷狗，吃不吃是个人自由，商家更不可能告诉食客这狗到底怎么来的。还有一点就是当狗作为朋友或家庭成员时，在它们的朋友和家人眼里它们的确和猪牛羊不同。不吃狗和吃狗的人多有矛盾是因为彼此心中狗狗的角色不同，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各退一步，如果狗真的适合大规模养殖那么就将饲养肉狗规范化，偷狗立案处理，这样矛盾会少很多。双方都不应采取过激手段，比如爱狗的别去拦车啊下跪啊，吃狗卖狗肉的别太高调故意激怒他人，等等。过激的爱令人反感，对动物保护的推行是有阻力的，所谓一粉定十黑。）
我说：“过年我还来，看看谁敢偷狗。”
我知道我这么个小孩子斗不过小偷，但我有名叫“狗”的好朋友。我想带着狗去村里巡逻。被偷的有很多是好狗，给一帮下流之人偷去炖了，这是狗才的重大损失。
大妈要我去前头吃饭，她也拿好东西准备走了，我不想把小黑独自留在这儿，就用火腿肠引诱之。我把火腿肠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摆了一路，小黑也跟着一边吃一边走，结果快要到爷爷家，她忽然察觉到什么，掉头跑了。
有时候，村里的狗就是给生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但我很喜欢这种懂得保持距离的警惕性，总是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养狗了，就从亲戚家抱一只。土狗身体质量好而令人省心。大伯说如果有多余的小狗，要么送亲戚，要么赶集时到街上卖，几年前是十块一条。在农村，土狗可以喝稀饭吃剩菜而长得壮，过节时啃点骨头，平时是剩饭剩菜烂面条。它们少生病，大多是被偷走的，还有的被大路上的车撞死，病死的不多，寿终正寝的也不多。
以前会和一些养了土狗的人交流，基本上人人都因牵土狗出去溜而被鄙视，还有的不敢养，就是怕出去丢人。养土狗一点也不丢人，丢人的是牵着洋狗而觉得养土狗的人丢人的人。他们大多牵着被从狼改造到形态各异的小狗，不许土狗亲近小狗，说土狗贱，说土狗土气，把土狗赶得远远的。说土狗土的人才是土到家的人，因为他们的眼里只有土狗的“土”字，而不懂什么叫实践出真知。（这里指田园犬。广义来说“土狗”囊括了所有本土狗。）
我就想和土狗上街，管那些人怎么说。
（小狗）
2
小升初考试结束后，我一个人去了老家，去住两天。
小黑和花麟生了孩子，各生了三四只。花麟的小狗都是花的，小黑有三只黑色小狗，一只白色的。蹦蹦就在旁边看姐姐和妈妈喂小狗。（因此生长在群体里的狗能学到更多东西。）
我第一次看到认识的狗养一窝出生不久的小狗。我记得我看过很多次小猫，很小的时候——我似乎还记得我看过一窝五颜六色的小猫，它们的妈妈是白色的。现在的我会把这和显性隐性基因扯到一块。那时的我看到小黑生了白色的小狗，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晚也是我有记忆以来，在农村度过的第一晚。农村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还向往大城市，长大了发现，我应该回归自然。同时，“土狗”也不再是街道上乱跑的到处都有的狗了，它们叫中华田园犬。
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中华田园犬”这一称呼，但我知道东方人所说的土狗也是一个种群。
我们那个村叫程田村，村里的人，除了外地嫁过来的，都姓程或者田。程田村属于小围，小围还不是县，算是一个镇或者乡。当时程田村有很多狗，很多大狗，是小围周围的村子中狗最多的，平均两三人一条狗。夏天的夜晚，只要有一条狗叫了，一个村子的狗都在叫，那气势可是城里感受不到的。它们放声歌唱，几千年都是一个调调，那是一首很古老的歌。
程田村在苏北，相对东方的其他农村还算偏僻，村里的狗大多比较“土”，少有短腿狗、宠物狗。那大狗的声音很响，我做梦都听得见隐隐约约的狗叫声。
城里人不会习惯听着狗吠入睡的，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去一次农村也还是城里人，除非农村狗的叫声被城里人的大脑当作正常的背景音乐。
即便嫌弃狗吵，也不要害怕狗叫，怕狗叫的人才更容易被狗咬。
3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的事。
大伯家东边，也就是爷爷家北边有个人家，也是亲戚，养了两条狗，体型中等偏上，一只黑的一只棕色的。我想跟它们玩，它们不认识我，听到我在路上喊它们的声音，“刷”地冲过来，一边冲还一边吼。我就站着不动，它们冲到我面前，也不是不讲理的，见我没有破坏它们的家园，嗅了嗅我，然后扭头离开，路上还不忘侧过头，再吼一声。
我七岁的时候误闯野狗群被一群大体型野狗追过，它们把我赶出领地就不追了。狗不是蛮不讲理的。
后来我就拿了火腿肠过去喂那两只狗，把它们喂熟了，它们也就不那么凶了。
但是，食物只能让农村狗摇尾巴，让我有机会和它们做朋友，并不意味着一种“买通”。它们不会为了食物跟我走很远，不会为了更好的生活跟我上了去城里的车，更不会因为食物而把我当成比主人更重要的人。在我四处喂狗，用相机拍狗的过程中，有的狗甚至宁可喝稀饭也不吃我喂的肉。
这才是最好的狗。
其实，和农村狗混熟还有一个方法，就是和他们的主人混熟。
我在农村，拿着相机，像个疯子一般游走乡间，见了冲我吼叫的大狗，就兴冲冲地拿起相机拍。
我还认识了大黄，它住在爷爷家西边，大伯家南边，是很标准的中华田园犬，耳朵尖尖的，长得漂亮，土黄色的毛，卷尾巴，嘴角还有颗大黑痣。不认识的人也许会把它当作秋田犬。（201609加:目前了解到的，日本秋田由日本土狗和中华田园犬杂交选育而成。乡间原生态的田园犬中有一类就是标致的立耳大黄，跟秋田的外表很接近。）
4
夏天在田园生活有个坏处：蚊子太多，都是花蚊子；但也有好处：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夜晚的星空、便宜的棒冰、成群的动物……如果想要被花蚊子咬，在城市里的公园站着就可以；但如果想要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夜晚的星空、便宜的棒冰、成群的动物，或许，在城里可以拥有后两者，但前三者是不会有的。
我在农村，可以和表哥表妹打水仗，湿透了也不要紧；可以在雨后到处跑，淌泥水，回去就到大水缸里舀水冲冲脚；还可以和一群从来不洗澡的大狗抱在一起疯，穿行在田间。
那年的暑假，奶奶还是笑眯眯的，她给我们几个孩子洗衣做饭。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回去，她和爷爷牵牛给我骑；我喜欢到干草垛上抱干草给在炉灶那儿烧火的她，和我的小堂哥比谁抱得多。
小堂哥和我一样长大了，我们都各玩各的，似乎忘了烧火的奶奶。
小时候，奶奶看到我们争相把干草抱过去，笑眯眯的；那年暑假，我抱了堆干草给她，她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而是接过干草，说：“放这儿吧。”
幸好那年暑假我想到这么做了。
我会和堂哥堂妹去几百米外的小店买棒冰，价格在五角到一块之间，挺划算。小店对面是不小的沟，东西走向。南面有个坡，上面有个出水口，有人将渔网罩在那儿，有时能捕到鱼。我们买了棒冰后，经常过去玩。
有一次，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下了大雨。堂哥堂妹连忙跑起来，而我还是悠闲地吃着棒冰，一脸无所谓地往前走。我是在城市长大的，但我是属于大自然的野人。
雨后，一切都是新的。
（乡村大路）
5
小学毕业那天，我一哥们默默地呆在角落，闷闷不乐。我问他：“你怎么不高兴啊？”他说：“大家就要分开了。”我说：“分开了还能再见呐，这有什么的。”
然后，放学了，毕业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和以前的同学有联系。偶尔见了面还能打招呼，不过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哥们。一帮哥们都没再见。（一直爱和男生玩耍，因为好动，性子野。小学时有好几个玩得好的男同学，毕业后失去联系，初中阶段没什么关系好的，挺不适应。）
我和动物也是这样，经历了各种悲欢离合。所以，我珍惜和它们相处的时光。我不能养狗，狗都是别人的，它们的主人可能卖了它们丢了它们送了它们，它们可能会被撞死打死毒死偷走，得知它们不在了，往往已经过去几个月。
6
那年暑假末，大妈留下一只小狗，黑色的。后来它被车压死了。
暑假末时我回去，中午厚着脸皮弄了点菜，拌在饭里，然后倒进狗碗。花麟被我轰跑了，我让小黑吃。当时小黑那个被留下的儿子就在旁边爬，我也蹲在旁边看。警觉性极强的小黑不知是觉得儿子在旁边不住地爬让它不舒服，还是在提防我，喉咙里不时发出威胁的声音。它边瞥着我和它的儿子，边把饭中混的菜挑出来先吃了。
小黑是条喂不熟的狗。如果我碰了它，它会猛地跳开，转身，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注意我的手，不让我接近。
我还听爷爷说过，我住在这儿的时候，有时夜深了，我在房间里睡着了，花麟还会跑过来趴在房门口，给我守夜----她守着一个刚刚步入新世界的一无所知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