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木生北国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个人公众号,ID赵文元,文责自负。

  一

  从朝鲜战场退伍回家的任友志,让老娘在屋里呆了三天两夜,给老娘做饭、喂饭、洗脸、洗衣服、端屎、送尿。第三夜,他陪老娘黑地里说话到升星(土话。垒在一起的三颗亮星,太阳落后从东边升起,农村人根据它估摸夜里的时间)从窗户上往屋里眊时,扑通给老娘跪在炕下,说,娘,我该走了。从今往后,我不能在娘眼跟前尽孝了。

  坐在热炕头的老娘把围在身上的被子吃力地掀开,哀戚恓惶地望着他,问,你要去哪儿?任友志说,内蒙古河套的红柳村。

  老娘往遥远的北方望着,自语似的说,远呀。他说,三千里地。

  老娘收回目光。窗外的星光映着老娘的泪光,问,为什么?任友志挺直腰身,用给首长汇报的语气说,儿与一位战友有言在先:谁能活下来,就得替牺牲的那位养活老娘。

  老娘抹一把泪,问,你真能撇下老娘?他磕一头,说,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牺牲的白武只有三个妹妹。老娘问,活下来的是他,他会来养活我吗?任友志磕一头,说,他一定会尽我对老娘的那份儿孝的。

  老娘低下头,久久地抹泪。屋顶椽旮旯里的耗子打开了架,落下一股尘屑来。过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老娘缓缓地抬头问,你这就走?任友志说是,天明了走会惊动了大家。老娘看着他,坚定地说,陪娘呆到鸡打头遍鸣吧。任友志迟疑一下,哎一声。老娘说,把油灯点上。任友志迟疑地说,油稀缺。娘说,让你点就点!

  任友志在炕头上摸到火镰,打着了火,点着了窗台上的油灯。老娘说,给油灯填满油。任友志迟疑一下,从靠墙的那口米瓮后面摸出一只洋瓶来,给油灯填满了油。

  老娘下了地,迈着一双小脚,把家里的衣服都搜寻了出来,一一拆开,拼凑着弥成两片儿大布,披在他身上试了试,又从被子上拆下一块儿布来,弥在一块儿大布上,就从被子里往出掏棉花。

  他说,娘!娘回头凄凉地笑着看他一眼,说,本来咱就没这些东西的,是斗地主分的浮财。娘给你缝件棉袄;听说那地方一年四季都在下雪。别担心娘会冻着,有你的兄弟们了。

  娘眼睛昏花了。他要自己缝,娘不让,只让他给自己纫纫线,陪她说话。

  娘让他穿上缝好的棉袄,迈着小脚围着他转,这里捏捏、那里摸摸,不时拣下根线头来。

  鸡打头遍鸣了。任友志给老娘跪下,磕了三个头。挺直腰身,低头说,娘不要送老三,老三怕没了走的勇气。

  屋顶传来母鼠唤儿的咕咕声。

  老娘说,你扶老娘上炕睡下。他扶娘上炕睡下,一口吹灭了油灯,转头出了门,把门关好,把棉袄脱在了门口。在村头,他在那棵老桑树下站了站,折了一根桑木拿在手里。

  二

  任友志十二天后进入河套地区。一路打听着,三天后,走进了红柳村。

  河套地区的村子越往西走越小。红柳村三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大都有院没墙。矮小的茅屋上开一眼一尺见方的小窗,装一扇木板门或者柳条门。

  他在村里碰到一老头儿,问白武家在哪儿?老头儿怪异地看他一眼,说,再往前走,门上钉铁牌牌的就是他家。

  钉铁牌牌的人家也是间小茅屋。从茅屋两边延伸出两三步长的院墙来。从围着院的土垄上能看出一些土坯的形状来。

  他认出那块儿红底白字的铁牌牌是烈士家属牌子。他把桑木靠墙立在门边,整衣、立正,敲那扇中间有一条从头裂到脚的大缝子的木板门。有一只眼睛在大缝子后面闪了一下,门才像老牛车一样颤巍巍地开了。木头门轴门臼摩擦得吱吱直响。一位憔悴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脸被惊吓后惊恐的神情再也没消退掉。他的目光越过老太太的头顶,往屋里闪了一眼。昏暗中隐约有三张同样神色的女孩脸。

  他问,老人家是白武的娘?老太太哎一声,赶忙把身子闪在一边,是让他进屋的意思。他一低头,钻进屋。一脚踏空,趔趄了一下,站稳了。屋里比屋外低一尺。

  他扑通跪下,说,娘,儿来迟了。老太太惊愕地瞅着他,问,你是?他说,我是白武的战友。我们曾经说好了,谁活下来,就替牺牲的那位养活老娘。今后,我就是你的儿子白武,你就喊我白武。

  老太太冷静下来,往起扶他,说,你的情我领了;我也替白武谢谢你,快起来。他身如磐石,低头说,娘不认我是白武,我不起来。老太太恓惶地绞了一会儿手,低声问他,白武跟你说了吗?我们是……地主成分?说完恐惶地紧盯着他的眼睛。他说,说了。老太太一下子收回紧盯着他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看着他,绞着手说,你能来眊我,我和地下的白武已经很感激你了。起来吧,侄子。说着,又往起扶他。他身如磐石,说,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战友,是保家卫国而牺牲了的志愿军战士。娘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

  老太太眼圈儿红了,目光在他身体的前后左右跳来跳去。

  他听见屋里传来小孩才有的急促的呼吸声。

  老太太问,侄子和白武在一起有多久?他答,一天半。他补充到我们班,我是班长。老太太吃惊地瞪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在轻轻摇头,说,侄子,你来看我,真的,我和地下的白武真得很感激你。起来吧。任友志挺直腰杆儿,朗声说,儿是军人,执行命令是儿的天职,请娘不要再怀疑儿的决心。老太太绞着手说,那只是一句话呀。况且,白武已经死了。任友志朗声说,那句话就是命令。正因为白武牺牲了,我才得把这一命令变成行动。

  老太太诚恳地说,侄子,我们这里查夜查得很紧,就是我答应了你,你也呆不住的。你还是回去养活你的老娘吧。任友志说,我们弟兄四个。那里的老娘让我来养活你的。

  老太太回头瞅了瞅屋里,仿佛眼睛把什么东西从屋里拿来,交给了双手,于是双手摊开,说,你看,侄子,咱就一个单间,没你住的地方呀。他说,我先在院里挖个地窨子住。老太太吃惊地说,那又冷又潮,会住坏你的。他说,比朝鲜的战壕强多了。老太太说,我们没有吃的。任友志说,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一张十五六岁的女孩的脸从老太太的身后露了一下。老太太的后衣襟被揪了一下。

  老太太去扶任友志。任友志叫声娘,老太太应一声。任友志站起来,看着屋里一个比一个小的三个女孩,说,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亲哥哥了。

  他向老太太要了把锹,贴着院里那垄土的里面开始挖地窨子。

  过来三位扛着三八大盖枪的年轻人,枪刺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其中一人问他有证明吗?他拿出二等军功章、军功章的证明书、退伍军人证。那人仔细地看了看,说,有你们老家的村委会、乡政府、县政府开的证明吗?他说,我还不知道要这些证明。那人说,那我们得把你押解到县政府去。他像拼刺刀一样握住锹把。三个人畏缩地举枪围住他。

  老太太惊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武!听民兵的话!任友志回头看了一眼夹在门缝里惊恐地望着他的老太太,放下锹,说,娘,放好我那根桑木,我去去就回来了。

  三

  他被连夜押解到县政府。流窜犯得劳教三年。他身上的那些证件使他的问题显得很严重,被押解回老家澄清问题。

  县人民武装部部长一查他的那些证件,说,他就是前一个月失踪了的本县战斗英雄!他向部长说清了原委。军人出身的部长除了惊讶,更是感动,把他的事报告给了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立即召见了他,问,你知不知道白武是地主出身?他说知道,但是,白武也是志愿军战士,是保家卫国牺牲了的烈士!这不假吧?

  县委书记瞅着他,右手缺了一节的食指敲打着办公桌,沉默了一会儿,说,县委已经给你和另外两位战斗英雄安排了工作:先到各自的乡政府当副乡长锻炼锻炼,等适应了从军队到地方的转变,政府一定会重用你们的。说完,弯腰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份儿文件来,摆在他面前。用右手残缺的食指点着一个空白处说,这不,就差你在你这份儿任命书上签字了。

  他只是扫了一眼任命书,看着县委书记说,我要替白武养活老娘,请书记给我出具县、乡、村的证明。县委书记望了他一会儿,悻悻地往起收任命书,自我辩解似的嘀咕道,我也打过仗。把柜子的门关了一次又一次,好像那门在跟他作对。然后把拳着的双手放在办公桌上,瞅了他一会儿,拉开抽屉,拿出纸笔,开好了证明,盖了章,递给他,说,乡、村的证明得你自个儿回去开了。他接过证明来,说,麻烦书记派人去给我开一开行不?书记看了看他,喊来了文书。

  第二天,大哥跟着文书来了,红肿着眼问他为何走到家门口不回家?他说怕见老娘。大哥把那件棉袄递给他。他不接,说,留着给娘御寒。县委书记说,你拿着吧,我给咱老娘一件棉袄。他看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笑着向上一挥右手,像把手里的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扔掉了,说,我也打过仗。说完,把一份信递给他,说,这是我私人给那里的县委书记的信,对你有好处。顺便和他热烈地握手。他的手心感到了县委书记右手食指的残缺。

  大哥对他说,娘说了,让你好好养活你那位娘。只是,她不行了时,回来见一见她。

  四

  他重返红柳村,把那三份从县到乡层层签下字来的证明摆在红柳村支书白云的面前。

  白云叼着羊棒骨烟锅,眯起一只眼,把三份儿证明摊开在一张缺了一角、刀痕累累的桌子上挨个儿看。一只花猫趴在桌子的右角上洗着脸。

  白云吸两口烟,噗一吹,烟锅空了,再把烟锅伸进吊在腰带上的缩口黑色小布袋里,左手在布袋外面慢条斯理地往烟锅里装好了烟叶,又叼着铜烟嘴,拿起耷拉在油灯架子中间的木梁上的火绒吸着了烟。这么吸了十来锅烟,白云的目光才离开那三份儿证明。庄重地拿起蘸笔,拧开擦得干干净净的墨水瓶。蘸笔蘸上墨水,在瓶口把余墨小心地抹掉,准确规矩地在三份儿证明上都笨拙又威严地签了字。然后把它们整齐地摞起来,递给他,说,你就先住着吧。他说,我不走了。白云说,这三份儿证明上没这么说。

  任友志高高兴兴地敲开白武家的门,却见一家人疑虑恐慌地看着他。他对老太太说,娘,你放心,这次我都弄妥了。老太太挤出笑来,客气地说好好,我这就给你做饭。他说,娘,你们吃啥我吃啥。劈材呀挑水呀这些出力气的活儿我包了。我先把地窨子挖好。哦哦,娘,我那根桑木呢?老太太指着屋顶看着他,说,在那里。他见桑木好好地插在椽旮旯里。他把棉袄递给老太太,扫了一眼光秃秃的炕,说,娘和妹妹们晚上盖。

  他挖好了地窨子,去野地里铲回一抱干草来,铺在地窨子里。出了地窨子,瞅着挖出来的湿漉漉的土,想了想,挖了个坑。

  他回到家里,弥漫的烟气、水汽中见母女三个都像刚哭过,又怕他看出来。他掀开炉灶旁的水瓮看了看,问老太太井在哪里?最小的妹妹说,在村西头。他把水瓮下那团一头拴在木头水桶梁上的绳子拿起来,提起水桶,见里面湿漉漉的。

  路上,他碰到谁都礼貌地问候。别人都生分地应一声。这里的井跟前和老家的井跟前一样,是攒闲人的地方。三个闲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来。他礼貌地问候了他们,打水。他们一言不发地看他。他一连提了四桶水,水瓮才满了。

  老太太客气地招呼他上炕吃饭。他说娘上炕,我站着。呵呵,我不习惯盘着腿。老太太说,我们这里女人不能上炕吃饭的。他笑着说,我们那里也一样。呵呵,那咱们就都站着吃吧。

  老太太没再坚持,转身揭开锅盖。锅里冒出一股含着饭香的水汽。他接过老太太递来的粗碗,里面盛着糠与小米掺和在一起煮成的稀粥。他看看锅里四只粗碗里却是煮野菜。

  他放下碗,说,娘,你把我当客人看嘛。老太太惶恐地说,没,白武在家时就是这么吃的。他低头看了看粥,抬头看着老太太说,娘,我宣布,以后咱全家吃一样的饭。他从锅里端起一碗煮野菜来,拿起筷子,呼噜完了,放下碗,见母女四个哀愁地看着他。他去揭开靠北墙的那只屋里唯一的泥瓮,解开里面唯一的一只灰色的布袋口子一看,是少半袋子糠。他提起布袋一看,下面是仅苫住瓮底的小米。

  他盖好用高梁杆儿缝成的瓮盖,不好意思地对老太太说,娘,我是苦出身,饿不起我的。我能从野地里弄回好多吃的。这小米和糠咱逢年过节时吃。母女四个惊讶地看着他。

  他把桑木种在那个土炕里,浇了一桶水,进了地窨子里躺下。一会儿,老太太过来了,把那件棉袄要递给他。他坚决不要。老太太哭了,说,我看出来了,这新缝的棉袄是你亲娘的心呀,它不在你身边,你老家的娘会睡不安稳的。要不,我死也不答应你当我的儿子。

  他伸手接了棉袄。

  五

  当时时兴互助组。白武家单干。任友志不再让母女四人下地,说,哪有女人下地的道理。老太太愀然道,现在是新社会,我们不下地不行。他想了想,说,娘,你回去,让大妹白灵跟我干活儿就是了。谁敢当面说你什么,我去找他理论。再说,咱现在是单干,他们管得着咱怎么干了。

  他什么也不让白灵干,见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难受,就让她去挖野菜、拣柴。好多北方的农活他干不了。好在天下的农活理是相通的,不久他就会干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他给桑木浇了水,就去野地里拓土坯。白灵和二妹白梅天天远远地陪着他。他打发她们回去,一会儿,发现她们站在更远的地方陪着他。得仔细看,才能从夜色中辨别出她们的身影来。

  母女三个的脸上愁容浓了起来。她们一不注意,最小的白雪就跑来亲热地跟他说话。老太太就会喊白雪回去。

  一个月后,他把晒干的土坯抱回来,晚上开始垒墙。母女四个要帮忙,他不让。

  第三天晚上,攒来五个闲人看他垒墙。他客气地跟他们扯着闲话。他忽地发觉,当自己背对着他们时,本来粗声大嗓的他们就会低声嘀咕着什么嘿嘿地笑。他一面对着他们,立马又粗声大嗓地说笑开了,但淫猥的表情还残留在他们的脸上,而且像故意要他看见似的。他终于从他们的嘀咕里逮住一句话……一个日四个……

  他转身,问,这是谁说的话?五个人怔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一个叫白兵的光棍阴阳怪气地问他,咦?你听见我们说什么了吗?他脸如血喷。一块儿土坯嗖一声飞过去。白兵妈呀一声趴下了。那四个人往后忽霎逃了几步,刹住脚,深感丢人地怒视着他,骂,好你个外来货,还敢打人了!

  白兵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冲那四个人骂,都是些怂包!打呀!

  五个人站成个半圆向他逼来。

  他神定气闲地拿起锹,瞅着他们冷笑道,不把你们屙出的屎再吃回去,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五个人一下子刹住脚,恐惧地看着他。他一步一步逼近,他们一步一步退后,却不敢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老太太凄厉的哭声。他回头。老太太正迈着小脚跑来。他想起了亲娘。老太太扑通跪在他脚下,说,你要是我的儿子就把锹放下。他慌忙放下锹。那五个人一溜烟跑了。

  他扶起老太太。老太太耷拉着腿就不站,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地下的白武也领了。你走吧。你再呆上几天,闲言碎语就淹死我们了。他痛苦地说,娘,你等一等,我要让全村人,不,全天下的人知道,我就是你的儿子!以后谁再说这些没人伦的话,就不能怪我了。

  他轻轻地放开老太太。老太太惊愕地跪着看着他扛起锹走向村里,边走边扯开嗓子喊,全村人听着,我就是牺牲了的白武,白武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白武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谁要再鬼嚼那些牲口才说的话,不要怪我没通知你要说人话。

  老太太惊慌地站起,跑去拉住他,说,你就是我的儿子,咱回家吧。他说,娘,咱得让天下人相信我就是你儿子才行。娘,你听我一次,咱伸一次头吧。老太太拉住他,说,你这是白费力。看!说完,惊恐地望着他的身后。

  那三个持枪的人来了。身后跟着那五个逃跑了的人。为头的那人冲他嚷,打了人你还骂街了!走,到村委会去。他说,是他们鬼嚼我没人伦呢。为头的人嘿嘿一声,说,扯淡,猪肉能贴在羊身上了?他怒吼一声放你妈的屁!为头的人一下子把枪对着他,寒光闪闪的枪刺几乎碰到了他的胸口。那人张嘴刚说了个举字,发觉自己的枪不在手里了。他正愣怔着,见老太太扑通一声跌倒在外来货的身后。外来货丢下锹去扶老太太。他才回过神来,捡起抢撒腿就跑。那几个人跟着他跑了。

  任友志掐住老太太的人中。老太太一醒过来就无力地推他,说,孩子,逃命去吧。他说,娘,是他们先骂咱的。老太太说,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呀!快跑!要不,我真不认你了!他说,娘,我一跑,就说明我真的犯法了。老太太怔了怔,嘤嘤地哭起来,说,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呀!他什么也没说,把老太太搀扶到家门口,让三个妹妹扶进屋去。

  村子里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母女们在屋里战战兢兢地哭。他说不要怕,有我了。他把家门从外面拉紧了,提锹立在门口。一会儿,一伙男人拿着棍棒叉子等等家具,气势汹汹地从村里向他走来,一会儿就在他面前五米远的地方围成了个半圆,踩起的尘土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老太太在屋里哭求道,这孩子刚从部队上回来,不懂事。以后他不会这样了。为首的那人冷笑道,还想有以后了?美得他!说完,往前跨了一步,众人都轰隆一声往前跨了一步。尘土又腾了起来。

  他往前跨了一步。

  寂静中只响着众人的呼吸声。月牙儿挂在众人的头顶。

  他背后响起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喊声:白武!你要气死娘吗?放下锹!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愉快地答应一声,是,娘。

  六

  运动刚开始。他被定了个罪名,让打得死去活来,就不在判决书上签字画押。有力气了就嚷,你们定我什么罪都行,就不能定我反革命罪:我十六岁就参加了解放军,才抗美援朝回来,怎么能是反革命?

  主持运动的几个头儿请示领导,是不是就这么镇压了他算了。领导看着自己拿在手里的任友志的军功章、军功章证明书、退伍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见一见他再说。

  领导让押解任友志的人出去后,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说,人民政府刚成立,潜伏的敌人不甘心失败,处处搞颠覆。你的来历引起人民的警惕是很正常的,本来澄清了就行了,但你不该缴民兵的枪呀!如果你曾经是革命军人,该明白什么人才会缴你的枪的。

  他委屈地说,我不是成心的:当时那民兵忽地用枪对着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用锹打掉了他的枪。枪啪地一落地,我也被吓坏了。

  领导拧着眉头盯着他;他诚恳地望着领导。毛主席从领导背后墙上的画像里亲切地望着他。屋里的潮霉味儿惹得人心烦。忽地,他从潮霉味里嗅出了枪油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小孩嗅到了馒头味时的笑意来。

  领导问,你笑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两个月没嗅到枪油味了。领导像忽地看见了能肯定某个人与自己是同类的特征似的眼睛一亮,目光柔和起来,瞥了一眼自己腰带上的手枪套,看着他说,我能懂你缴民兵枪的行为,是一种在枪林弹雨中钻了好多年的战士才会有的本能反应。但我没法说服别人相信呀,因为他们没有这种本能反应。我跟你一样打了六年仗,你来我们家乡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这样吧,我让人把你押解回你的老家,或许会有转机。要是你能活下来,就不要再来这里了。

  他问,如果你是我,你能不来吗?领导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他的那三样东西,像赌徒研究拿到手里的扑克牌一样研究着。忽地领导叫一声来人。押解他的人应声推门进来。

  在家乡,万幸那位人武部部长和县委书记还在职。他被关了近两年,运动一过,就出来了。他要求县委书记这次给他出具落户红柳村的证明。县委书记看着他,缺了一节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嘴张了几次,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你已经尽了战友情了。以你的革命资格,县委马上可以委任你为任何一个机关的干部。他说,书记你也曾经是军人,该清楚,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县委书记脸红了,用右手抹了一下额头,仿佛那里落了什么让人尴尬的东西,眼睛瞥着左边桌角上的文件,说,我怕你再去了有性命之忧呀。说完,才望着他。他说,军人眼里只有命令。县委书记站起来,椅子沉重地向后挪了一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庄严地把右手伸向他,说,同志,现在已经是和平年代了,你自己多保重。

  县委书记派文书陪他到乡政府开了证明。他让文书替他去村里开证明时不要声张他回来了。求文书把老娘接到乡政府来,就说是来领他的退伍军人补助费。

  他买了一只大红公鸡,在乡政府的食堂里宰了,用开水在盆里褪了毛,拿到食堂外面,揪尽了鸡身上的野毛,砍成块儿,慢火炖上。他不时揭开沉重的木头锅盖,用勺子舀点汤尝尝,用筷子扎扎肉块儿。肉烂了。他停了火,把肉焖在锅里。

  他坐在食堂的里间,看着老娘被扶进食堂坐下,对陪着他的人千恩万谢着。乡长说,老人家,你是英雄的母亲,有功于国家。你千万不要客气。但老娘还是坚持要在场的人陪她吃,要不,她不敢吃。

  第一次吃到肉的老娘的脸对着他。脸上的表情幸福又茫然,不时偷眼四下里搜寻。老娘用右边的门牙啃骨头,整个脸就以鼻子为轴,从上下两面向右面挤去,右眼就被挤成了条缝儿;咀嚼时却用左面的牙,左脸就鼓起来蠕动着。老娘搜寻的目光几次隔着玻璃和他的目光相对。里间黑,看不见他。

  七

  回到河套,他找到了那位领导。领导并不惊讶。向他敬礼;他还礼。领导不但把他要的证明都帮助他开了,还开了几个证明,递给他说,这下你安全多了。

  白云又叼着羊棒骨烟锅,像警察盯对笔迹那样一一查看了那些证明,庄严地一一签了自己的名字,把这些证明整整齐齐地摞起来,递给他,说,有什么事找我,不要那么鲁莽。

  离得老远,他看见桑木不但还栽在那里,还长出了几根枝条来。他停了停,撒腿跑过去,围着桑木,不!是故乡才有的桑树绕着圈儿,捏摸着那些像小儿的脸一样娇嫩的枝叶,他一放开它们,它们就像享受了亲人抚摸后的娇儿一样心满意足地跳跃着。

  他听见门轴门臼的摩擦声了。老太太先热情但拘谨地走出来。三个妹妹一个一个地走出来,害羞但崇敬地站在母亲背后望着他。这是欢迎家中顶梁柱的阵容呀。他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搓着手瞧着桑树问,它还真活了哎。白雪摆功地嚷,我们天天给它浇水。白灵亲昵地推了白雪一把,诘问,你给它浇过水?白雪气得嚷,显能你能提动水了?一家人都笑起来,很自然地来到桑树前,跟他一起议论着这奇迹。

  但他终究没进家门。

  第二天晚上,他继续垒墙。两年过去,坯垛上面的土坯的棱角变秃了。老太太在一边跟他拉闲话。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他的终身大事上。老太太期期艾艾地说,孩子,娘知道你是不会走的了,你这么远离亲娘来帮扶我们,我实在是过不去,不如……你娶了白灵吧,这样,村里人也就不嚼舌根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低下头。老太太急促地呼吸着。

  他抬头,眼含泪水望着老太太,说,娘,你还是没把我当亲儿子看呀!娘,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老太太扑通一声跪下哭起来。他赶紧把老太太扶到门口,让三个妹妹扶回家里去。老太太说,天下哪有不进娘的门的儿子了。他也哭起来,扶老太太进了家。

  八

  他正在地里锄草,吴明过来了,蹴在地头友好地招呼他抽锅烟再干。这是村里人第一次主动接近他。

  他不会蹴,但还是学吴明的样子,和他并排蹴在地头,笑着看吴明把烟锅插在缩口烟袋里,右手从布袋外面往旱烟锅里装烟叶,说,我早想抽一抽这里的羊棒骨旱烟锅了。吴明把装好的烟锅递过来;他把两手在膝盖上擦一擦,接住。吴明把火绒对在烟锅上,他吸着了,深吸了两口,噗地一吹,递给吴明,说,抽空也给我做一个?吴明说,做这东西说容易容易,说难也难,就看你能弄上做它需要的那些材料不。他笑着说,看见你们个个裤腰带上吊着烟袋、插着羊棒骨旱烟锅,我就像还没有资格带枪的新兵一样心里不是滋味。吴明哈哈笑着说,不要愁,我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两人一递一锅地抽着旱烟,聊着怎么做羊棒骨旱烟锅,就熟络了起来。吴明问他习惯我们这里不?他说比朝鲜好住多了,就是风沙大。吴明说,我和白武是光屁股长大的。他吸着旱烟没吭声。吴明说,实际上我们这里的人不坏,只是开起玩笑来没轻重,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想,如果村里人真是些坏怂,白灵一家不但保不住你那根桑木,也得变成反革命的。你被押走的第二天,我们就知道你被定成反革命了。

  他看吴明,吴明低头往烟锅里装烟叶,乌紫光滑的羊棒骨拧过来拧过去,说,民兵连长从县政府回来,就去没收你带来的东西,白灵三姊妹一反常态,护住你的棉袄和桑木就不给。民兵连长没法,训诫了她们一顿就了事了。

  吴明抽了两口烟,噗一吹,又往烟锅里装烟叶,看着他说,我说一句话你不要恼。他嗯一声。吴明说,你把白灵娶了吧,这样……

  他问,哥哥娶妹妹,是人了?

  吴明的手略微停了停,才又往烟锅里装烟叶。羊棒骨大幅度地拧来拧去,好一会儿才装好一锅烟,递给他,说,我们河套没什么大地主,恶霸地主更少;都是些小地主,连中不溜也探不上。就拿我们村来说,都是前二十年相跟着从府谷逃荒来的,连个小地主也没有。可上面拧得紧,说,还有没地主的村子了?派人来调查,就把白武家定成了地主,因为白武家农忙时会雇短工的。上面要斗地主,我们只得斗争白武他爹。本来是走个过场的,不想,他爹气性那么大,一根绳子就把自己吊死在树杈上了。唉,按说,他人走了,咱不该说他,但我还是由不住要说:他当不起个男人嘛,忍一忍不就过去了?他图自个儿痛快了,一伸腿走了,丢下老婆娃娃们替他受罪,算什么男人呀!

  吴明抽了两口烟,噗一吹,要往烟锅里装烟叶。他说,我装吧。吴明把缩口烟袋和羊棒骨烟锅都递给他,看着他往烟锅里装烟叶,说,他一走了,村里人心里都不好受。正好抗美援朝开始了,白武为了改变自家的政治面貌,偷偷跑到县里报名当了志愿兵。这下可真得罪了村里人,要知道想当志愿兵的人真多呀,每个村就那么一个名额。等村支书白云好不容易说服了众人,带着白兵去县城报名去了,才知道他已经跨过鸭绿江了!所以呀,革命军人家属的光荣不但轮不到白武家,还处处受挤压。要不是县武装部的人来督促,那块儿烈士家属的牌子也不会钉在白武家的门上的。

  吴明接过他递过来的羊棒骨烟锅,说,我跟你说,我们很佩服你,都认为你是个义人。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你得让村里人接纳你,要不,就这么孤立着不是个办法。

  他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吴明抽了两口烟,噗一吹,说,你多去白云家套近乎,毕竟人家是村支书,捏着咱的脖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得时时想到自个儿是地主成分。平时没事儿多去我那里,我带你去村里串门子。

  九

  他按吴明说的话来,先跟白云套近乎。他后来才知道,白云跟白武的爹是没出三服的叔伯兄弟。白云以前穷,给白武家当过短工,很嫉妒白武家。后来加入共产党,时来运转,最终把白武家压了下去。听说白武家被定成地主,是白云背地里给上面的人出的主意。但白云对白武家说不上仇恨,所以,白武的爹一死,他也不怎么挤兑白武家了,只是白武背地里去当志愿兵又惹恼了白云,挤兑了几年白武家,这口气也算出了。现在见任友志这么下气地和自己套近乎,也就默认了他。村里人一见白云不再黑眼任友志,吴明又拉扯他,自然也就接纳了他。秋天时,白武家加入了吴明他们的互助组。

  白兵春天跟一个打算在秋天杀羊的亲戚打了招呼,真的给他弄来根羊棒骨;吴明让村里谁去乡里时就留心铁匠铺,终于给他弄来了铜烟锅、铜烟嘴。几个人精心地给他做了只羊棒骨烟锅。白灵给他缝了个缩口烟袋。

  他住进了新垒的小房子里。如果不是地主身份,这小房子就是年轻人扎堆的地方了。

  夏天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桑树下给人讲老家的人怎么用桑叶养蚕,说老家的老娘养得蚕最好。到了冬天,桑树的头长下半炕大了。人们都说明年怕是活不了了,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不想,第二年春天它又顶出了绿芽。

  这年,邻村有个老汉,要把闺女许给他,条件是离开白武家。吴明他们都赞同,说,反正两个村子隔着一道渠,你就两头跑,两面都能照顾到。白灵也跟他说,她已经十八了,家里家外都能操持了,要他答应人家。老太太更是赞同,说,娘正愁你的婚事了,天上掉下个馅饼来,你不接住就是对老天不敬呀!但他只说一句话:我是独子,得守着娘。老太太火了,不让他进门,说,你要真是我的儿子,该知道,不孝事小无后为大呀!咱这成分,有人这么给你个女儿就不错了!见他还不答应,就不喝他打的水,最后就吃野菜,不吃他种起来的粮食。他就暗地里让三个妹妹多多照顾娘。三个妹妹乘机央求他答应了人家的婚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说,我那样做了,就违背了我和你们死去的哥哥说好的话了!这事不要再提!老太太使出了绝招——不让白梅白雪姊妹俩读书了!这可急坏了他,他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说服小学校长接收姊妹俩去读书的,他说,哥是睁眼瞎子,你们可不能也这样。他只得去求白云;白云说,不管怎么说,你小子人不错,这事儿我帮忙。姊妹俩才又读上了书。

  过了一年,那老汉的闺女嫁人了。老太太气得病了一场。吴明他们做老太太的工作,才又认了他这儿子。

  他这事消停下去了,家里人才发现白灵又黑又瘦,变得沉默寡言了,有时还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

  他早看出白灵和吴明的弟弟吴兵暗地里相好了,但因为白灵的出身,吴兵不敢跟父亲提说他和白灵的事。他背地里蘑菇吴兵的父亲。他特殊的身份既能当白灵的亲哥,又能当斡旋两家亲事的中间人。再加上吴明的帮忙,这老头儿终于心软了,请人去白家提亲了。定日子那天,他送吴兵的父亲到院门口时,脱下身上的那件棉袄说,家里也没什么可作为陪嫁的东西,就把这件棉袄当做白灵的陪嫁吧,大叔你就先收着。这事吴兵的父亲没法拒绝,就收下了。老太太和白灵想挽救也来不及了,回到家里都冲他发火。老太太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有了份儿厚嫁妆,婆家就不那么小瞧白灵了,但你对不住你老家的娘呀!还把我们置于不义之地!他说,娘你多心了,我那位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但那母女俩心里就是过意不去。最后,老太太说,咱就慢慢攒布头,重给你缝个棉袄吧,这事才算了了。

  白灵嫁出去那年,开始了合作社运动,成立了人民公社。白家顺利入了社,他也成了红柳村的社员,和众人一起热火朝天地干活儿。大跃进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再苦再难,他坚持让白梅白雪读书。后来,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白灵因为白家的成分怕得罪婆家,不敢来伺候母亲,白梅只得辍学,回家伺候母亲。他通过吴明,说服邻村的许三老汉,把智障女儿嫁给了自己,替换下白梅伺候母亲。白梅又去上学了。

        就这么一九六三年到了。从老家来了一份电报,说老母病危。他去见白云,说自己走二十天就回来了。在这期间,千万不要为难老母亲。白云说,我也只能给你抗这么长时间。

  他跟老太太辞行,老太太让他把炕跟北墙交接的地面刨开,拿出一黑色的洋瓶。要他打烂洋瓶,散出一地一分、二分、五分的镚子来,还有一张一毛钱的纸币。他呆呆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笑着让他数一数有多少钱。他数了半天才数清,是二十块钱。老太太说,你用这钱给你亲娘打一副棺材。他说,咱家的生活这么紧困,算了吧。我的退伍军人补助一直是我那里的娘领着,也算我尽了我那份儿孝了。老太太说,你不懂老人对儿女的心!你的亲娘让你穿着她缝的棉袄,是时时处处护着三千里外的你的意思。躺在你做的棺材里,是顶如三千里之外的你还守在她身边!这事你听我的!他只得接了钱。老太太又偷偷地跟他说,你回去不要回来了:我爬不起来了,他们也咋不了我了。他没吭声。

  他回到老家,老娘果然卧病在床,嘴歪着说不出话来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流泪。老娘的棺材已经打好了,他坚持把棺材卖了,把钱分给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然后亲自选料,让木匠连夜在老娘的院子里打棺材,说,这是河套的娘让他这么干的。他见老娘很高兴,对他说着什么。他叫来唯一一个能听懂老娘话的小侄子去听。小侄子爬到炕上,把耳朵擩在老娘的嘴上,听一字给他说一字,半天他才听到一句完整的话:老三呀,你那河套的娘真是善解人意,是位好娘呀!

  他回来第二天,村支书、公社书记、县委书记先后来找他,要他这位英雄留下来,这样,村、公社、县都觉得在外人面前光彩。他拒绝了。他回来的第五天棺材打好了,第六天,他哭着拜别老娘,披星戴月返回红柳村,受到红柳村人的热烈欢迎。老太太却气得直骂他,你已经脱离苦海了,可又跳回来,你让我这心怎么能好活了呢?他说,娘,你那是让我当逃兵了呀!我不回来,白梅白雪怎么办?谁又给白灵撑腰了?

  第二年,两位老娘先后走了。有人背地里劝他走吧,你已经替白武尽了孝了。他说,我这里的娘有放心不下的事,我就没替白武尽完孝。

  白梅读完高中回来了。他千辛万苦给白梅寻了婆家。白雪读出了大学,留在了城里。他还留在红柳村,说,我一走,这里的娘在地下就不安。

  他有两儿一女,都姓白,都不是智障。他老婆的智障是小时候被江湖郎中给治成那样的。

  从包产到户开始,他喜欢把那棵桑树上的枝条种在院子里,还真又长起三棵桑树来。他精心地抚养它们。

  老家的侄子来看他时,按他的嘱咐,用火柴盒给他带来十来只蚕宝宝,全村人都来看蚕宝宝吃桑叶。他兴高采烈地给全村人讲老家的娘怎么养蚕的。但第二天一早,这些蚕宝宝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痛哭一场,把它们埋在了桑树下。

  九十年代,那棵老桑树开始一枝一枝地枯死,他常常望着它发呆。村里人发现,他雄赳赳的军人气概明显地在消失着。九五年,他锯倒了那棵老桑树,给自己打了口棺材,让儿子盖了个小房房,把棺材放在里面。

  二零零九年,他上大学的孙子把他的事迹写成小说传到互联网上引起了轰动。市、省、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先后来采访他。其时,他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就会叼着他那杆儿早磨得乌黑油滑的羊棒骨烟锅,嘴角流着涎水,咬字不清地说,我为什么这样做?嗨,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和白武当时说好了嘛。要是当时死的是我,白武也会像我这么做的。有个记者问,您就那么肯定白武也会像您这么做吗?毕竟,你俩才做了一天半战友呀。他就生气了,嚷,你这问话是对我们军人的侮辱!再说,同生共死一天半跟同生共死十几年有什么区别呢?你们没打过仗,不懂什么是同生共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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