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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彭城有新鬼,不过奈何桥,绰绰袅袅间,飘过千重山,归墟有仙者,隐现尘世间,问其故。曰:冤。
我死了。
死在了十八岁那年。
我的尸身随着彭河的水蜿蜒曲折流入百川大河,我亲眼看见自己如花的容颜如何被污水泡发,肿胀,腐烂,最后为大群鱼虾啃食殆尽。
我蹲在水流湍急的悬崖峭壁旁,看着水花跌在岩石上激起千层浪,默默出神。
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的,看了我多久。只知道他一出声,那天地万物瞬间都鲜明了起来。
“前世债,今生了,姑娘还是速速去投胎为好!”
我回头,看到那人约摸二十七八年岁,云白暗纹银袍,雪发如暮云,面上亦罩着同色面具,只露一双清透眸子,暗沉沉的,透着万世沧桑。
不容易啊,九九八十一天了,终于有“人”肯跟我说话了。
等等?
人?
我激动地站起身,毫不避讳地去抓他的手。还好,温的。不是鬼,那就是仙?
我立刻跪下,磕头如捣蒜:“神仙救我,神仙救我,有鬼在追我!”
他道:“你现在也是鬼,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带你回地府交差,这是凡人的轮回道,你何故害怕?”
我抬起头,盯着他浅墨色的眸子,一字一字道:“我……我不甘心,我要复仇!”
“你有何冤屈?”
“夺夫之仇。”
他背过身去,只留一个背影给我。
“话本子看太多了,你速投胎去吧!”
眼看他就要腾云而起。
我扑倒在他袍角边,大声道:“阁下可是云尧上神?”
“有……有人告诉我,在此苦等上神,您就一定会出手帮我,如若您不肯帮我,我……我宁愿跳下忘川,飞灰湮灭……”
我在等他回答,也像在等一阵风,当一切都都静谧无声之时,头顶终于传来一阵叹息——
“执念太深!”
“你答应啦?”
他没有回答我,但我却充分发挥了自己厚脸皮的优良美德,跟在他后面屁颠颠的一路飘,溜须拍马。
“上神您当真是归墟之主云尧嘛?”
“听说您是四海八荒最厉害最神秘的神仙,原来您竟然那么年轻哦……”
“哦……对了,小女子陆之遥,今年十八了,见到您当真是三生有幸呢……”
……
是啊。
我的前生叫陆之遥。
礼部尚书陆文远之长女,当朝太后亲侄女,皇帝是我表哥,所以,论我的身世背景容貌才华皆为上乘。
可是,到了适婚的年岁,我却甘心嫁了一个穷小子。
而当他锦衣官袍,绶带飘飞,飞黄腾达时,我却被他的“妹妹”,亲手推下了万丈悬崖……
有人说,人在将死之时,都会将一生的经历回想个遍,而我比较不争气,我的脑海里闪现的,都是我相公崔文纾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些民间话本子里所说的,恋爱脑。反正,我从与他初相识那年的一点一滴想起,时间长的,也像是漫长的一生。
……
遇到崔文纾那年,我才十六岁。
彼时,他正在被太尉府的家丁当街暴打。
当时十多个人抡圆了拳头雨点般砸在他身上,而他却只顾跪爬着把书篓里已经打烂了的书画搂进怀中。
天空飘了些许雨丝,混着他额头渗出的血水不断流进了他的眼眸中,但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眸光却更加清透明亮。
我的心忽然就莫名其妙漏跳了一拍。
我停轿让身边的小厮出手阻止了这场闹剧,问明缘故才知,崔文纾与太尉府公子博弈输了不少银子,心内不忿,竟上门讨要。
隔着轿帘,我看见他满布血污的睫毛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身体摇摇晃晃地快要站立不稳,却把怀里的字画又搂了搂。
我叹息一声,让丫鬟秋霜布施了他些碎银,便起轿离开。
无他,就是本姑娘一向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主,更因着太尉府大公子郭怀义与我有一纸婚约,就算是为着他积了些阴德。
“这个郭呆子,仗势欺人,怎配当我的良人!”马车上,我跺着脚,几乎将搅在帕子里的指甲齐根截断。
“小姐,稍安勿躁,事情始末尚未明了,莫要轻易下定论。”秋霜按住我的手,柔声道。
数日后的傍晚,晚霞满天。
我与秋霜外出归来,但见一陌生男子徘徊在门前那棵秋桐树下。一树半白半紫的桐花,随风恣意飘了他一身。
他布衣灰袍、素带束发,而一双清透如星的眸子却让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陆小姐!”隔着老远就见他朝着轿子行礼,温文儒雅般犹自从话本中走出。
秋霜走过去与他沟通良久,推搡间不得已才收下他一袋铜板。
回到车上,我数了数,与前日布施与他的银两分文不差。
“公子说了,有朝一日,他若学有所成,定当再考功名,说啥,定不负今日之恩情。”秋霜叨叨地吹着铜板说。我只目光定定,看向那人背着字画离开的身影。
“秋霜!”
“嗯?”
“买下他所有字画,我要拿给爹过目!”
等到学有所成?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都道我与太尉府公子郭怀义乃京都良配,郎才女貌,天作之姻。
可是,谁料想,这桩婚约原本就是一场博弈。
爹贵为礼部尚书,朝中虽有太后撑腰,却与郭家背后的天子势力分庭抗礼。两家虽保持明面上的交好,却随着朝局明争暗斗多年。
所以,它日无论天平朝哪方塌陷,我俩的婚姻都将立刻散成一盘沙。我不甘心做政治的傀儡,所以一拖再拖。那郭怀义这些年也没闲着,吃喝嫖赌无不沾染。喝醉了还跟那些乐坊舞姬们随意编排诽谤于我。
“什么官宦小姐,脱光了还不和你们一样?”
气得我哭了好几日。
崔文纾的出现是我的救赎,所以我对他初见时的情愫参杂了太多的利益因素。当爱与利益相互杂糅,盘互交错。
又何来纯粹?
在我刻意的安排与巧设下。
崔文纾很快成了爹爹手底下最得力的幕僚。
并且在与我朝朝夕夕的相处中暗生了情意,竟在一次酒醉中,与我有了肌肤之亲。爹一怒之下差点当众把崔文纾打死,是我挡在他面前以死相逼,后来我们私奔过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最难忘的一次逃跑是在一个深夜,我们无意钻进了一处樱花林,耳畔是陆家暗卫急促的脚步,眼里是十里樱花云蒸霞蔚。而崔文纾的眼睛里像倒映着满天的星斗,好看的不像话。
他忽然之间就亲了我,温热的呼吸直喷洒在我脸上—
“之遥,我爱你!”
我问:“能有多爱?”
“海枯石烂,至死方休!”
呵呵
情话是真的。
但后来的相看两厌,也是真的!
按理说鬼是不用做梦的,可我就是实实在在的做了这么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了我的前一世。
梦到了后来我们终于不用再逃了,我凤冠霞帔,红妆十里,幸福美满地嫁给了崔文纾。
梦到他锦衣玉带,衣锦还乡,满心欢喜地接回了他的老娘还有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妹妹”。
还梦到他这个“妹妹”如何笑里藏刀地把我引入悬崖边,并从背后狠狠推了我一把。
“文纾哥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蠢货!?”
她怨毒狞笑的脸陡然间放大到我眼前,挑起的嘴角似山中妖邪,晶莹的双眸如夜中厉鬼,我伸手想撕碎那张脸,却怎么都抓不到她,她像一掬水,顺着我的指尖滑下去,直至我沉沉坠入崖底,乱石尖厉地刺破我的皮肉,我听见鲜血汩汩随溪水流入百川的声音。我都忘记了疼,只记得那张脸在我意识里久久挥散不去……
所以,我一定要复仇!我一定要让渣男渣女付出应得的代价!
睁开眼,目之所及的是一间别致的屋子,雕花窗棂,投进丝丝缕缕斑驳阳光,几支寒梅小心翼翼地探入窗柩,小小檀香炉里的香气便多了一丝清冷的梅香。
窗外,茶香正浓,藏在花影和面具下的神仙,如清风朗月,亦让人深度迷惘。
我眯着眼睛摸了摸后脑勺,我只记得初时追着他飘,奈何他飞的太快,把我从云端甩落了下来……
虽说是轻飘飘地落。但那种坠落的感觉却太过真实,那种气流从七窍流入,又从心口爆开的感觉,经历一次已经够痛了,所以,我下意识地自主便没了意识。
我迷迷糊糊地朝窗口飘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金雕玉刻的女神像,在他握刀的手中栩栩如生——
精致的脸庞如无瑕美玉,胜雪肤色,气度高华。还有那一头流瀑般的青丝,翻飞如云的衣裙。咦,美得我都快流了口水了!
我伸出手,戳戳女神的脸,嘿,还肉嘟嘟的,光滑细腻,手感真好!
“上神好手艺,这位女仙可真美。”我由衷惊叹,啧啧出声。
却无意瞧见他向我瞥来的目光,淡色的唇勾着笑。
“这便是你!”
“什么?”
他双指并拢,指间霎时亮起一道光亮,朝那女神像一指,那尊神像竟就灼烧了起来。
“哎……哎……别……别烧啊……”
我扑过去救火,却忘记鬼身是不能近火的,瞬时就被烫得满地打滚,龇牙咧嘴起来。
等等。
疼?
我竟然有了痛觉?
就是说……
我无意间瞥见了屋里的铜镜。
太好了!我真的就变成了那木雕中女神的模样!
“多谢上神!”
我快乐的原地转起了圈。
我死的那晚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个声音告诉我——
“渤海之东万里之遥有个断臂崖,你只在那守着,便可见到归墟之主。他可助你重塑真身,完成一切愿望。”
我信了!
我东躲西藏,跟鬼差周旋,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遇见他,归墟之主——云尧上神。
古书上记载说,他是一位上古天神,因触犯天规自贬凡尘,遂,创立归墟。
上万年来,人们只知归墟而不知其所,只闻归墟之主乃银袍白发戴一银色面具之人,却从未见其真身。
我曾过问我的梦中人,何以见得,我就一定能见到那归墟之主。
那人只回答了我两个字——仙缘。
但我不求自己跟神仙有何缘分,我只想回到人间,去完成一个未了愿。
这个残存的意念一直支撑着我等下去,哪怕灰飞烟灭,也要等下去……
三生有幸,我等到了!
我在归墟谷底住了数日,而从我恢复人身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他。只跟着谷中的弟子每日诵经讲道,无聊至极。
便有一日太阳西斜时,有个梳着羊角辫的童子跑来对我说:“师尊说,今日主阴,阳间阴盛阳衰,你可以出谷去了。”
“这么快?”
“嗯,师尊说,心愿了结之时,让你自去投胎,切莫误了时日。”
按照地府律条,死魂若在规定时日不过忘川,进入轮回道,便是要飞灰湮灭的。
那小童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差点忘了……师尊还说了,这些东西你用的上。”
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只锦囊给我,里面装着几张符纸和一块血玉。
那玉通体鲜红,除了几根血丝外,几乎纯净无暇。但是看得久了,不禁微微有些头晕目眩。
“这玉叫噬魂,只聚善魄,吸噬恶灵,师尊希望你此去只问因果,勿作恶念,你可知晓?”
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道:“劳烦仙童通报一声,在下……在下想再见一见上神,当面致谢。”
“家师已于两日前离谷云游,你自去吧。”童子抽身离去,不再理会我。
我只好悻悻然一人蹬着谷底那蜿蜒而上的千级石阶,上得山来。
……
归墟谷四面环山,而山中的雨日亦非常可怖,整座山境之内皆起浓雾,苍雨茫茫,目不视物,山势险峻。偶然有不明生物之灵从草木间闪现,会冷不防地探出头来吓你一跳。
我小心翼翼行着,那些小生灵刚开始还知进退,不久后就发现我当真是个胆小鬼,便直接化作阴森鬼脸来吓我取乐。
我实在害怕,只摸出怀中锦囊,抽出一张“驱魔符”贴于脑门之上,果然,那些精怪见之无一敢再现身。
大雾在我身后慢慢散去之时,归墟山不见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百花繁盛,鸟语莺啼的人间盛景。
人间真是好地方,水是清甜甘冽的,草是碧绿坚韧的,时间是缓慢流淌的,见山见水,皆是千人千景。
能在阳光下行走,当真是做鬼都觉得幸福的事。
大街上依旧热闹喧嚣,人声鼎沸。
戏台上的折子戏依然在低声吟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而墙头早已经换了大王旗。
尚书府的朱漆大门已紧紧关闭,门上两道泛黄封条。映着残破光晕的门缝里,隐现满院杂草丛生,荒凉如斯。
我拦住路过的一个行人问其故。
果然,在我死后的这段时日,宫内曾发生过政变,太后势力已成昨日黄花。朝中悭吝当道,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不过有个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却是个清官,常常公开布施百姓,行积德行善之事。
说到这位新上任的兵部侍郎崔大人,年轻有为,为官清廉,且有侠义之心。
他原为陆尚书的女婿,但早在陆家倒台之前,就暗中结识了权贵,所为竟不是自己的仕途,而是在陆家全族被判处死刑之时挺身而出,周旋于多方势力之间,生生把陆尚书从死刑台上拉回来,改判流放。
还曾听说他对发妻陆氏,伉俪情深,陆氏遭家中变故,失了心智,他却始终如一,并未续弦,搞得全京城的女孩儿都想嫁他。
“姑娘,我瞧着你面生,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跟你说啊,陆家一年前遇上晦气事儿了。现在京全城的人都似躲瘟疫般躲着,姑娘还是少打听为妙吧……”
说着那人又驻足观望了片刻,摇头叹息。
不远处一阵锣鼓喧天,行过来一顶红顶轿子,轿落处崔文纾一身官袍,温文儒雅地掀开轿帘。
他清瘦了不少,唇色也略显苍白,眼下一圈青紫,似乎睡眠极差。
“崔大人。”一脸麻斑的张媒婆迎上去笑道,“前儿张太守家小姐的模样您也瞧见了,考虑得如何了?”
崔文纾闻言,面色一沉,遂拨开人群往崔府里去了。
我在人群中,不由一笑。
呵。
装出这副深情模样,崔文书,我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邪!
我伸手入怀中一探,摸出隐身符,亦随他进了府。
是夜,万家灯火,虫鸣声声,一轮明月挂在窗前,执壶独饮的男子已是醉意阑珊。
我放下几盘小菜于他对面坐下。
“出去!”他头也没抬,继续埋首酒坛之中。
“似此星辰非昨夜,文纾,你果然这么快就将我忘了?”
他抬头看向我,眼眸中透着迷惘,一把抓过我的手放到他胸前,馥郁的酒香越来越浓烈,他靠近我的脸,温香的酒气喷在脸上,痒痒的。
我使劲抽出了手。
他一个不稳,昏睡在桌上,酒水流了一地……
“崔文纾,昔日你害我陆家一门惨遭横祸,我欲你血债血偿!”不知缘何要流泪,那滴泪就顺着湿润的脸颊一路蜿蜒,滴入那杯残酒当中。
银刀在月光下发出刺目光晕,手却抖的不成样子,似有无数的魑魅魍魉扼住我的心脉,啃噬,撕咬, 痛彻心扉。
不,我不是陆之遥,我没有心!
手腕忽然被人扼住,崔文纾隐在月色里的眸光透着森冷。
“我……我……”我的思绪飘在空中,手中的刀已经变成了一支烛台,而我已经化作陆之遥的模样。
“之遥?”在看清烛台下的那人是我后,他的眸光变得柔和了起来。
瞬间。
我被带进一个酒香满溢的怀中,天地间倏然一暗,只余那人嘴角溢出的声呢喃:“不怕,不怕,你会好起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的是露出一脸震惊的绿夏。
绿夏手中端着醒酒汤在崔文纾面前笑语嫣然。
我则小鹿般直往崔文纾身后躲。
她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一副做了亏心事还面不改色的模样,然崔文纾直接无视她的存在拥着我走出了殿外,我回头看到绿夏眼中的盈盈泪光,说不爽那是假的。
“之遥,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崔文纾上下打量我,仿佛一不小心我就会被风吹走。
演的可真像。
“我……”我欲想怎么编。
不远处有一人手中提着的灯笼走了过来。
秋霜青衫薄裙,颜若桃花,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她直直走向我们,向我屈了一礼,眸中已经有了一层水雾。
当着崔文纾的面,我不敢与她相认,只好继续装“失忆”。
有点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整个崔府都变得怪怪的,崔文纾整日把我“栓”在身边寸步不离。就连上朝都带着我。
“崔大人,您方才说我是您的妻子,我们之前就这样形影不离?”
崔文纾在作画,我边给他研墨边歪着脖子问。
他放下墨笔,走过来把我圈进怀中。
“当然,我们以前就很恩爱的,你还记得吗?”他指着夜幕里璀璨的星群,“我们曾发誓的,说要白头偕老。”
“哦?那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忽然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转过脸,看到他藏在灯影下的侧颜。
“后来……”他笑了一下,“没什么,之遥,你看—”
他展开他的画,画中的女子广袖高扬,绿衣临风,美如仙子。
“嗯,眉眼间是有些相像的。”可是再往下看那女子的襟带飘飞处,赫然写着的是我的名字。
“这……”
“这竟然是我?”
“之遥,就是你,我笔下的人,永远都是你!”
崔文纾果然还是以前的崔文纾,最会口蜜腹剑。
可惜,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陆之遥。
夜深。
崔文纾支颐倦怠而眠,我终于得空偷溜出门去,巧于廊下碰到秋霜。
来崔府几日了,我们主仆终于有机会见面,聊以慰藉。
秋霜把两只眼睛哭得核桃仁似的。我真怕她知道我的鬼身会害怕,只好继续隐瞒。
“小姐,崔文纾他根本就不是人。”
“他害了你,害了我们陆家,你一定要为陆家,为老爷报仇啊……”
“……”
我不知道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只好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秋霜恨恨地说:“为了报仇,我委身崔文纾,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收集了他全部的罪据,待时机成熟,一定揭发他。”
“我知道他的全部秘密……”
“我还知道……”
我脸色陡变,感觉到天昏地暗。
……
待我回到房中,崔文纾已经安寝,桌上燃着一盏油灯,绿夏正襟危坐,展开那幅画像,眼神间有缱绻的温柔,但是再看到落款时,她眸底的悲凉之色还是欲染欲浓。
“你日日在灯里给他下安神香,只是为了避免与他同床共枕,但是你可知,他眼里心里都是你,半丝位置都没留给我!”
绿夏盯着我,眸中都是嫉恨。
我冷冷瞪回去,若非应了秋霜的计划,真想即刻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字一顿道。
“我要是你,就赶紧离开,你能死一次,保不准就会死第二次。”
我手上一股强韧之力上涌,一把卡住她的脖颈,拿捏住她的命脉。盯着她那张由红变紫的如花容颜道:“夺夫之痛,坠崖之苦,今日,便一并跟你算清了……”
她的瞳仁渐渐开始散涣,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溃散不聚的魂魄。
她的脉搏跳动的很弱很弱,我再用一点力,再一点力,就成了,一定成了……
“大人……”
家丁忽然推开房门,他竟没有注意到我,只是看向从沉梦中悠悠转醒的崔文纾。
“大人,不好了,府里进刺客了!”
不知道谁放了一把火,崔府上下很快乱成一片。夜色里,秋霜拉住我穿过密密一片树林,到达一处崖壁。
秋霜手里的灯笼又在风里骤灭,山石落下坡去,发出扑簌簌得声响。她弯腰喘着粗气对我摆了摆手:“小……小姐,我当真跑不动了!”
她从肩上取下包袱递到我手中:“小姐你快跑吧,跑出这片林子就是皇城,你一定要把这些罪据交到皇帝手中,老爷和陆家还等着我们呢!”
我与秋霜一阵话别。
我看到不远处的火光,崔府的人果然追来了。
“可是……你呢?”
“不用担心我,再不济,我也是崔文纾的妾,他们也不敢为难我……”
“小姐……你快跑……”
我刚跑出去不远,秋霜猛然推了我一把。
我脚下一个踉跄瞬间失足掉下了万丈悬崖。
耳旁是呼呼山风,脸庞似乎被割开,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立刻清醒过来。抬眼望去。我看见了一束火光,火光里映照着秋霜那张鬼魅的脸。
“文纾哥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个蠢货……”
她狞笑的样子像山中妖邪。无限放大的面容沙子般从我的指间滑落……
霎时间,剧烈的头痛传来,似有一朵烟花在脑海里绽放,天地都为之色变,噬魂玉里释放出许多画面帧帧切换,一些被蒙尘的记忆似乎一下子被唤醒—
没有绿夏,从来都没有这个叫绿夏的女人。
我从那些画面里,看见了自己被一个人推进了万丈深渊,我努力想认清那个人的模样——
十四岁那年,我随母亲去小苍山进香。遇到了一个被流氓欺负的女孩子,佛门清净之地,竟有如此败类横行。
我命家丁将其救下,孰知,她跪于地上,抱着我的衣裳不肯撒手。
我用手拂过她面上的乱发,清秀的一张脸,眼睛晶亮如星。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秋霜。”声音清甜甘泉。
十六岁那年,她于我一起救下一名书生,他叫做崔文纾。
再后来,我爱上了那个叫崔文纾的书生。
而我不知道的是。
秋霜也爱他!
她与崔文纾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此番进京,原指着崔文纾高中,衣锦还乡。可是这个不争气的男人却染上了赌博,败光了家底。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好配合秋霜上演了一场“美救英雄”的戏码。
所以崔文纾并没有一个叫绿夏的妹妹,倒是有一个叫做秋霜的未婚妻。
故事里的人和事可以安排,但故事里的感情却永远有意外。
谁都没有料到,我与崔文纾在多日相处中竟真的产生了情感。
我与秋霜情同姐妹,肯定不会提防她日日在我的菜里下毒。
那些毒,不会致命,但会致幻。
我渐渐地神智开始错乱,神识里慢慢幻化成另一个假想敌——绿夏。
而待我从归墟回来时,时间线早就提前了一年,停留在我坠崖前的那一个月。
而这一次,我依旧未能撕破秋霜那张伪善的面目。
碎石尖利的棱角刺穿了我的皮肤。
我听见血液自血管里缓缓流出,汇成一条溪流,染红了整片山泉。
这次,我不会死了,但疼痛感却一分不少。
我清醒地看见我的血从身体里流干,锦囊里的玉石竟在拼命聚着我四处逃散的三魂七魄。
只是云尧精心雕刻的女神像已经摔得粉碎。随着川流飘向远方。
我的魂魄随着风飘回了崔府,而这一刻,我却连崔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是何妖物在此横行?”
我刚到门口就遇见了一名道士,一道黄符便向我扑来,却被我身上的玉石反弹了回去。
“噬魂玉?十魂已散其九都不愿意去投胎,这……这真是厉鬼复仇了……”
道士吐了一口鲜血,拾起拂尘落荒而逃。刚巧撞到了匆匆赶来的秋霜。
“妖物呢?”秋霜抓住他的衣领疾言厉色般问,“你不是说亲眼所见我府中有女鬼吗?”
“不不不不,是,贫道看错了,夫人……放过贫道一回!”
说着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表哥,表哥,你等等我!”秋霜追着崔文纾后面跑。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着了那个假道士的道了,说午时见一女鬼入宅,我害怕才……”
闻言,崔文纾倏然收住了脚,神色抖变,撕碎门上道符,厉声斥道。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本朝明文禁令,遵循常理,反对神鬼禁忌,我看你是活腻了!”
秋霜一急,竟耍起了小性子——
“崔文纾,我知道你急什么,就算你派人去找,她这会也死无全尸了!”
我透过门缝的光,看见崔文纾站在那株被月光披散的桐树下,身影抖得厉害。
就是当年,我们初次相遇的那株桐树,夜风阵阵,吹过树梢,叶落窸窣,仿佛在嘲笑这人世无常,人心叵测。
“你到底想怎样?”他的声音里透着寒气,显然已经气极。
“我要你三书六聘,娶我过门!否则,我会把你如何勾结太尉,陷害陆家的事全部都抖出去!”
“别的皆可,这个绝对不行!”
“表哥……”看硬的不来,秋霜软下心肠,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他早已不耐烦,推开她,冷着脸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向她身上砸去:“这件玉佩价值连城,够你花一阵子了!你最好祈祷之遥没事,否则,你知道后果。”
说罢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秋霜撕心裂肺的哭喊:“说到底,你就是为了她,崔文纾,我告诉你,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翌日,秋霜一早来到书房,却恰巧看到我在研磨作画,而书桌上的那副仕女图,早已消失,在我的手下,变作了一池兰草。
我又提笔,在画上加了只蝴蝶,蝴蝶轻盈地飞过兰草,最后一笔,却被秋霜蹭花了。
“你可真是命大啊,那么高都摔不死?”她握住我的笔,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如魔。
我笑笑,盯着她精心为崔文纾做的芙蓉糕,道:“男人呢,爱你时,奉你为神祇,不爱你时,你做什么皆是砒霜。”
我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鲜甜软腻。
“嗯,二夫人手艺不错,糕点甚是好吃。”
“不过,里面缺了一味啊?”
秋霜拧眉攒目,一步步往后退,却眼睁睁看着我自怀中掏出一把锋利匕首。横在她脸上比划又一路往下直至她胸口:“听说美人的心头血,更是人间至味?”
“你……你疯了??”秋霜的瞳孔骤然放大,可脚却再移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我把匕首插进了心脏。
我倒在她面前,鲜血像盛开到妖冶的花瓣般蔓延,伸展。
我一步一步爬向她,身后留下一路刺目血路,我在她极度惊恐的瞳仁里看到了一只唇色血红,脸色苍白如纸,满面血渍的女鬼—
“你我情同姐妹,你为何要害我,为何?”
我声声泣哭,流出的竟是血泪。
门口响起一阵慌乱脚步,门被一脚踹开,崔文纾进来,却只看到了倒地昏迷的我,和手握尖刀,浑身浴血,宛若修罗的秋霜。
砒霜,剜心。
这个女人太狠了!
崔文纾大怒,疯了般甩了她一记耳光——
“之遥要是有什么事,我要偿命!”
说着他抱起我,一颗心在他胸腔内不规则地跳动,这次我感受到了。
原来你也有心跳啊,可惜,太迟了!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他,看见一双漆黑的眸子,干净透澈,像墨玉般温润,更像是一条润物无声的河流,不见其流,却迅速消逝。
在我的眼前消逝……
我伸出手碰了碰他浓愁郁结的眉。
“文纾,你陪我去看一眼桐花吧,院子里的桐树花开了吗?”
“之遥,你别说话,撑住啊,我带你看大夫,你一定要撑住。”
他一颗泪就落在了我脸上,又顺着我的眼角落下。
仿佛我们两人都在无声地哭泣。
院子里的桐花开了,一阵风过,紫白色的花朵从枝头剥离,像是一场人间折子戏,还没告别,就有了泪意。
“这一场重逢,不知道到底是伤了谁的心。”我听到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看着东方亮起的启明星,那一束微弱的星光打进他的瞳孔,却刺得他眼泪直流。
“之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神识分离之时,我看到崔文纾怀里抱着的,只是那幅精致绝伦的美人图。
心性是最难看透的。使人致幻的,何需用药?乱人心象的,也许只需一张皮。
崔文纾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幅画,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会的,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鬼……鬼呀……”身后一群丫鬟正追着疯魔般的秋霜,满院子跑。
……
寂静夜里,虫鸣都变得小心翼翼。
崔家院落中却默默滚起了浓浓白烟。
“大人,大人……”家丁闯进书房,摇醒沉睡中的崔文纾。
“不好了,二夫人在纵火焚烧藏书阁!”
崔家藏书阁闻名京都。
内藏着百册宝卷,兵书万册,只是,几日前,我曾偷跟着崔文纾进入那藏书阁,无意间竟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进门右手的石狮子眼睛竟是会动的,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打开一道暗门。
入得门内发现是座精心打造的兵器库,库里珍藏数十万支精良的弓弩。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像等待检阅的兵士。
我站在熊熊火光里,看见他大声疾呼,亲自舀水救火,却忽被一道火舌拌倒在地,灼人的热浪滚滚席卷地面,烈焰正一寸寸地吞噬着整个恢弘的藏书楼,摧枯拉朽的坍塌声一遍遍在耳旁炸响。
我看见火光中有一人,她披头散发,状如疯癫——
“哈哈哈哈,崔文纾,我们一起下地狱吧,下地狱吧!”
院中那棵桐树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灼烧起来。
秋霜忽然扑倒崔文纾,那棵灼烧的树就结实地砸在她身上,她吐出一口脓血,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身影,却再没能站起来。
……
崔侍郎府竟然暗藏兵器?事情一经抖出,立刻满城风雨。
经查核,兵部侍郎崔文纾与郭太尉父子,意欲谋反而被判处极刑。
刑场上,崔文纾披枷带锁,眼眸却是清一色的清明,就像初遇那年夏日,新下的一场梧桐花雨。
好吧。崔文纾。
奈何桥头,忘川河畔,我总是等着你的,但我只盼那时,我们能相见不相识!
不知凡尘的桐花几时开放。
不知曾经那个桐树下的少年对少女有几分真心,人死心灭。
似刚下过的那场桐花雨。
过去了,就不再去计较了!
等我再次站在奈何边,已经忘却一切前尘。我与崔文纾的一切恩怨已经烟消云散。我亲眼目送他走过忘川。
也算是真的相见不相识了!
可我的记忆深处却翻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短短两面之缘,那人便镌在我脑中,如藤蔓般疯长,眉眼清晰,挥之不去。
我握紧手中噬魂玉,迟迟不肯踏过奈何桥。
鬼差急了。
“我的姑奶奶,你再不过桥可真要灰飞烟灭了!”
“鬼差大哥,可否再通融我两日。”
“我当鬼差当了数十万年,从来都没有见过你那么个麻烦的鬼。”
鬼差翻着白眼道,不过又实在惧怕我手中的噬魂玉。
我走了七七四十几座山,淌过九九八十一道河,几乎翻遍了凡尘。
却再也没能找到归墟山。
我蹲在断臂崖旁,我的鬼身时隐时散,快要消失之时,遇见了一个童子,他生气道—
“不是让你自去投胎吗?你怎么不听?”
我转过身,立刻道:“上神呢?我想见见他!”
“师尊不在!”
我双手递过玉石,虔诚拜倒:“因着上神的倾心救助,陆家才得以平反昭雪,若不当面谢过,实不安心投胎!”
小童嗤之以鼻——
“你这鬼真是有意思得很,师尊说不见你就是不见你,莫要再扰他清幽,再说,噬魂玉你带不走,即使你不送回来,它也会自己回来的,你速去吧……”
我愣愣地盯着小童消失的方向,似乎产生了更大的困惑。
可是,我却没有时间了!
鬼差现身,拖住我隐隐戳戳的身影,往忘川而去。
云遮雾绕间,归墟又在一片茫茫云海里显现,一身紫衣逶迤,一头银丝倾斜而下,银制面具下的一双眸子清透如霜雪。
“师尊,她已经度渡过忘川了!”
童子跪在他身后,玉托里安然躺着一枚血玉,色泽更为通透,若要仔细查看,那丝丝缕缕纠缠的纹路里,竟又多了一道红色血丝,色泽鲜红欲滴,被云尧握在手中,却倏然不见!
归墟山上峰峦叠翠,不知何时落了雪,那份萧条山间,竟也显出几分素雅姿容。
童子看到苍山上云尧那缥缈淋雪的身影,撑开一把竹骨伞无声地替他遮挡。
云尧望着茫茫苍苍的天际那抹隐隐绰绰的雪影,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一句诗——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伸出莹白修挺之手,缓缓摘下面罩。
银白的发,一双不属于尘世的眉眼,唇红齿白,眉目皎皎如新月,好看得让山间那些精怪都不敢再出声。
某年某月某日,凡尘的桐花竟又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