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痛过,也仍要用力去爱

图片发自简书App

妇女节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献给自己,也献给那些艰难成长的岁月。

文/ 秋枫晚

1

假期回到乡下老家的时候,我看到院子西侧的屋子里,赫然多了一样庞然大物。

它像是一个倒放的长方形柜子,架在三条间隔放开的长板凳上,一头高一头低,崭新的塑料布把它裹得层层叠叠,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但是依据它特有的轮廓,我还是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口棺材无疑了。

78的老母亲笑着说:“这是我夏天时候找老木匠专门来家里做的,趁我还能看着,早点做了就不惦记了。是黄色的,可比那黑色好看多了。”那透着满意的口气和神情,就如同在向我展示一件新买的衣服。

我一下子有点懵,嘴里一边敷衍地说着:“你现在还健康健康的,急着做这个干啥……”一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

是,那是惊慌,而不是恐惧。自从六年前父亲突然离开我们,棺材和坟墓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就彻底失去了可怕和禁忌感,它们只会意味着生命无常和永不再见。

夜里睡不着,脑子里总浮现着这口棺材。也想着母亲在提到这口棺材时那说话的口气和神情,有满意,甚至还带有一分渴望,难道78岁的母亲已经在渴望死亡了吗?

莫名觉得这口棺材简直就是死神放在家里的定时器,它已经偷偷与母亲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现在,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2

我和母亲之间,一直有一些令我难以启齿的遗憾。

这遗憾就是我和母亲一直亲密不起来。以前可能是因为不愿意,而现在,大概是因为疏远太久,突然而做作的亲密会让人尴尬。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我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和我之间差了七岁。所以,无论怎么看,我好像都是多余的的那个人。母亲生了我,但记忆中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陪伴我,给与我爱的,似乎都是我的姐姐们,尤其是年长我14岁的大姐。每年的新衣服是姐姐们赚钱给买来的,第一次来月经吓得不知所措,是姐姐们指导的,少女时期各种莫名的青春烦恼会偷偷告诉姐姐,结婚后的鸡毛蒜皮也多是和姐姐们交流。

而母亲,自我记事起,她似乎就像家里的一首单曲循环的背景音乐,她忙着做饭,忙着喂牛喂猪,忙着去田里锄地拔草。不过这音乐可不会悦耳,时不时都会突然响起几句催我们去干活的叫骂声 ......每天虽然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在感情上却几乎没有也不愿和她有什么关联。

即便是有一些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场景,却偏偏也只是一些无法释然的伤害。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还是极其贫困的。我们日常的主食主要是玉米馒头,红薯面条等。中餐有时会有一顿白面面条,那是给父亲吃的,若还能剩下一些,是要给哥哥吃的。我有时哭闹着也要吃,但母亲就是不理睬,闹急了还会打骂一顿。母亲的理由是父亲吃好点,是因为父亲要去干活养活一大家子。而哥哥太挑食了,玉米面红薯面他吃不下去。

印象更深的是,在我九岁的那一年,有一次中午放学回家,家里没有人,但看到厨房里有个刚烙好的白面油馍。当然,这肯定不是为我准备的。但它实在太诱人了,一个圆形的饼折成了4层后呈扇形放在倒放的锅盖上,因为放了猪油,最上面的一层和下面三层的棱线都裂开了,那是起酥得太成功了,露出了里面绿绿的,鲜嫩的葱花。估计刚起锅不久,还冒着丝丝的热气,那香味,势不可挡地只往鼻孔里钻,扰得人心慌意乱。

一个长期处在饥饿的人,当看到梦寐以求的美食时该是什么表现呢?我记得我内心挣扎了很久,然后下定决心对自己说,我就吃一层吧,应该没什么,顶多被母亲数落几句吧。但我却高估了自己对诱惑的抵抗力,一口,两口,一层,两层,不知不觉竟然把整个饼都吃完了。

看着只留下几颗碎屑的锅盖,我极其后悔和害怕,意识到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忙抓着书包一路逃往了学校。在上课时,也没有心思听课了,一心盘算着放学回去后该如何面对母亲的责骂。

但母亲显然等不及了,才刚上了一节课,就追到学校来了。我从教室里出来后,还未站稳,母亲就大声责道:“油馍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得到我默不作声的默认后,母亲就一边重复着“你敢恁胆大?敢一个人偷吃一个油馍?”一边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骂声也惊动了教室里的同学们,大家都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

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挨的怎样的打,一点都不记得了。再大些后,自己也慢慢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原来哥哥吃不下粗面只是母亲重男轻女的借口罢了。不过,这并不稀奇,当时绝大部分的家庭应该都是这样吧!而唯有偷吃油馍的这个事,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它像存在于心里的一个伤口,不痛也不痒,但奇怪的是总也好不了,经年累月地裂在那里。

但我的确也没因此记恨过母亲。对于一个从出生吃过几个月奶之后就被姐姐们陪伴带大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对于母亲应该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感受是大概不能算冷漠,但至少是很冷静,冷静到体会不到自己对她的温度。

而等我长到十四岁时,就开始住校上学了,然后一路初中到大学毕业、工作、定居上海,结婚成家。这时空的转换也慢慢地成了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将我和母亲也隔得越来越远。

3

虽然和母亲有隔阂感,但也并没有影响我对她的孝顺。至少,在表面看来是这样的。当然,它通常是用物质来体现的。我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她买了一副金耳环,她大概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戴上金子的,这让她骄傲了很久。

因为我是姊妹五个中唯一一个走出农村的,也发展得较好,所以在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吃穿用度基本也都由我在承担。衣物,补品,零花钱每年都准备得充充足足的,不让她有短缺感。

但我自己内心很清楚,自己的孝顺是完全是出于责任,出于理性的选择。父母给了我生命,还尽量供我上到了大学。就凭这两点,我想就算如何回馈他们,都不算为过的。

但我心里也的确真的有遗憾。我翻看儿子幼时的照片,嘴角会不由自主上扬,现在即将要上初中的他,仍然会在放学后紧紧拥抱我,再说上一句,妈妈我爱你。

我很肯定自己的内心愿意为了儿子付出一切,那怕是生命。而自小儿子生病难受时,我只要躺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他都能马上平静下来,安心进入梦乡。

真的,我超级迷恋母子间这种天然的,原始的爱的流动。它那么美妙,让人幸福得晕眩。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是金山银山都换不走的无价之宝。

可惜,我和母亲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我们之间的交流一直那么简短而客气。也永远逃脱不出“饭要吃好,保重身体”的范畴。除此之外,也真的找不出其它的话题。

我甚至这几十年来都没有拉过母亲的手,更别提拥抱了。当然,现在走路时,我一般都会搀着她的胳膊,可是,即使面对一个陌生的老人,我们不也会这么做吗?

读王朔的《致女儿书》,里面有一段话: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我记得自己看到这一段时,泪流满面,哭到崩溃。这几十年里,因为内心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对父母缺乏爱,一度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虚伪又薄情?这是一种不能言说的心理折磨,每每都会让自己在噩梦中惊醒。直到建立了美满幸福的小家庭后才慢慢治愈了自己这种心理疾病。

大概几年前,一家人在冬夜的火炉前围坐谈笑时,我曾试探着问过母亲:“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偷吃油馍你追到学校打我的事吗?”母亲的表情有些尴尬,然后说,“那时候也是怕你没吃完,偷偷扔掉了糟蹋粮食。”又指了指在我身边上中学的侄女说,“像她,早饭不吃完,经常偷偷倒掉。”

我也笑了笑,没再言语了。这哪跟哪啊?岂能相提并论吗?不过,我也明白了母亲是在逃避,她也不愿意面对当年的现实。但自那后,母亲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了,开始在电话或见面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当年日子苦,自己的孩子都没能好好心疼上。

我也开始收起了很多年前会故意跟她说刻薄话的戾气,而愿意跟她说:“当时大家日子都苦,不过我们姊妹这么多,一个都没饿死,你们已经够厉害了。”

4

现在,随着年纪渐长,也到了王朔描述的最后一个阶段,看着母亲,总觉得难过。

也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一个真正的母亲。

一个从小没有上过一天学,目不识丁,六七岁就开始每天放羊,干农活的女孩儿,在无尽的劳累中长到十八岁,再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从未某过面的男子。

结了婚,也并不意味着担子可以轻省。父亲家也是穷得叮当响,她每天半夜就要起床,纺棉花,挑水,做饭等。几个孩子在被窝里哭着闹着,就只能任由她们去,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所幸,我的父亲为人还不错。但这并不代表她精神上可以更幸福一些,父亲九岁丧父,和奶奶相依为命,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奶奶作为一个单亲妈妈,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的确够坚强。也同时,命运的磨难也让她变得暴戾,蛮横。

母亲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个受害者。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谩骂刁难母亲,而连生了三个女儿,更是成了最大的罪过。而父亲也从未帮她说过一句话,永远只是沉默。

我记得小时侯家里家里常见的场景是,母亲趁父亲不在家时,经常哭哭啼啼地向我们几个诉说她所受到的委屈。一开始,大家也常常不由自主地跟着掉眼泪。但日复一日听多了,也就慢慢厌烦了,没有人再同情她,甚至在内心更看不起她了,谁让你自己那么懦弱呢!

现在想来,母亲在我们这儿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安慰,甚至是变本加厉的伤害。因为在奶奶那儿,我们充当的都是孝顺乖巧的孙女儿,比对她都体贴周到。因为,凭着孩子们敏锐的直觉,这样的行为一定可以博得父亲的欢心。父亲才是家里一言九鼎的君王,而母亲,更像是一个毫无份量,任何一个孩子都可以随意顶撞的佣人罢了。谁愿与她为伍呢?

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缓缓度过了她这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如果说,一定要挑出一段较为幸福的时光,可能也就十多年的光景。就是在98年奶奶去世之后,2012年父亲去世之前。

奶奶去世之后,母亲的心头也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开始露出少见的笑容来。虽然她仍然很劳碌,要带孙子孙女,还非要到农田里干活,但至少她在精神层面是舒畅的。父亲这时也早已退休,每月拿着三千多的退休工资,这也让她感到安全。尽管实际上她说她在这一生中,父亲并没有痛痛快快给过她什么零花钱。

但父亲去世了以后,母亲也像突然被抽去了精气神儿,一下子苍老,迟钝起来。以前哥哥和嫂子还似她眼里的孩子,现在却像从海面里慢慢伸出的高山,横亘在她的面前,需要她时时仰视,她再一次又低到了尘埃里。

现在的母亲,腰身早已佝偻,消瘦的脸庞,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而没有光彩。说起话来,总是一副胆怯,谨小慎微的样子。像极了臧克家笔下的老哥哥--曾经也是一株饱满而挺拔的甘蔗,被生活榨干了所有汁水后,在等待着最后的抛弃。所以,我也理解了母亲为何不听劝阻仍要到田里干活,为何会看着自己的棺材那么兴奋。或许,她仍要做最后的挣扎,让自己再贡献一些汁水;或许,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正在成为孩子们的累赘,唯有死亡才能让她再次展翅高飞。

5

不知道母亲会怎样看待她自己的一生。她有过爱情吗?有过些许幸福的感受吗?或许,她一辈子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超出她能力和想像之外的事情。

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也完完全全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孩子们越走越远,世界越来越大。而她的世界则不断萎缩,从原来的村子大小,到现在又成了仅仅容纳她一个人的大小。我们每次邀请她出来走走看看,她都不愿意,固执地蜷缩在乡下的房子里,和自己为自己打造的无形的枷锁里,默默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变化和多彩,静静地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才能让母亲的晚年再幸福一点,欣然一点?也只能还是理解她,接受她吧!理解她在艰难岁月里养活一群孩子的不易,接受她在长期匮乏之下形成的坚不可摧的固执:新做的饭可以不吃,而一定要先吃头天的剩饭,;我不需要常从上海回去看她,因为省下的路费会更让她欣慰;也接受她已深入到血液里的重男轻女:我们姐妹几个无论如何孝顺,她顶多欢畅,而哥哥嫂子的一个笑脸却能让她泪目;给她再多的零花钱,她也不愿改善自己的生活,而是更愿意攒着留待补贴他儿子,孙子……

也会鼓足勇气告诉她,我们深爱着她,以她为傲!

是的,就算仍有纠结又如何?到了这即将告别人生的阶段,我们终究还是血浓于水的母女。即使痛过,也仍要用力去爱!即使明白爱着很艰难,也仍要用力去爱!

最近,总反复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从一个山上滚到了河里,我拼命挣扎,想要回去,不料越挣扎离岸越远,水也越来越宽,越来越深,最终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我被莫名的风浪卷到了对岸,再也无法回去。

但奇怪的是,那个小山不随距离而变化,一直隐约可见。这让对岸的我又有点安心。是的,回不去了,但我知道我是从那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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