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盛产桑树,房前屋后,随处可见,大小桑树,不计其数,其中最大的要数二叔屋角的那棵了!正因其大,树影婆娑,树荫浓郁,也就成了乡亲们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印象中吃完午饭,人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去桑树下纳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地在那里聚集。有的随手自带板凳,有的抚石而坐,有的脱下一只鞋子垫地而坐,还有的就着扁担、铁锹等农具而坐……坐定后,年轻人闲谈,老人打瞌睡,小孩子嬉耍。大家各自在树下寻自在。
年轻人闲谈是树下的金牌节目。谈的话题不限,从务农技巧到务工信息,从邻里琐事到国家大事,无不入题。这里俨然是村里新闻发布处,各种新鲜有趣的事都在这里传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自发而有序地交流着各自的经验和信息。每次闲谈声音最大、话路最多的要数二叔,或许这就是东道主的热情和霸气。那时二叔50多岁,身形魁梧,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他一开口,四周皆静,连在一旁玩耍的孩子也都停止嬉闹,一个个抬起小脑袋、竖起耳朵听。二叔是个精明人,一边种地一边做点小买卖,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因而人们也都愿意听他讲。聊到热闹处,树下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声笑语,庄稼人半天的辛劳也就在这欢笑中消除大半。聊到沉寂时,基本上是人困神乏,上一秒还激情宣讲的二叔下一秒就鼾声如雷。他的鼾声仿佛是午睡的信号,打着呵欠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散去。
渐渐地,树下只剩下二叔、打瞌睡的老人和嬉耍的小孩。老人多靠在靠椅上,歪着脑袋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写满沧桑的脸上此刻倍现安详。小孩最喜热闹,哪里人多哪里去,众人聚集的树下自然是他们嬉耍的好地方。大人闲聊、打瞌睡时,他们是闲不住的。一会儿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冲来冲去,一会儿爬到树上抓知了,一会儿围在一起看蚂蚁搬家,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珍宝般地收藏着。有时他们也喜欢听大人闲谈,听到热闹处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咧嘴笑;有时他们也耍皮,胆大的孩子偷偷把抓来的虫子塞到睡意正浓的二叔的衣服里。惊醒的二叔睁开眼怒喝一声,惹得闲眯睡眼的老人们抬眼微笑,一群孩子则一边咯咯地笑一边飞奔作鸟兽散。二叔很快又鼾声如雷,老人们也重眯双眼,孩子们便又偷偷围拢在树下,继续他们的快乐!
童年岁月的夏日午后,基本是在树下度过,记忆中的桑树下充满了生机与欢乐。
后来上中学,读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去桑树下的日子渐渐少了。每次回老家,习惯性待在房里吹着电扇看书、看电视,也就渐渐习惯了不去树下凑热闹。不但我不去,一向喜欢热闹的老妈也去得少了。随口一问,老妈幽幽地说,树下早就没人了。没人了?忍不住好奇,一日午后我独自去了久违的桑树下。
当年枝繁叶茂的大桑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细小的桑树。枝叶尚未完全撑开,阳光从稀疏的叶子间透射过来,给人一阵燥热!小小的树荫下,二叔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看来他还是习惯在树下午休!听到动静,二叔半睁着眼打量着我,认出我后舒心地笑了,褶皱的脸瞬间皱得更厉害。他赶紧从藤椅上翻身起来,颤巍巍地要去家里搬凳子给我坐,被我阻止了。二叔今年70多岁,原本身体很硬朗,但前几年中风了,只捡回半条命。印象中扛起一百多斤谷包还健步如飞的他如今走路要靠拐杖。我掏出一块纸巾,铺在桑树下的石头上,随身坐下去!
二叔见我坐下,也慢慢坐下来,再无睡意的他和我唠起了嗑。他说,原先那棵大桑树由于翻新房子砍掉了。新房子原本是给堂哥结婚准备的,但他毕业后留在了惠州,并在那里结婚买房定居。他和二婶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就留在老家,每年只过年时才能见到堂哥堂嫂和两个侄女。其实像二叔这样的空巢老人在村里很多,子女读书从农村走出去了就基本不会回来,没读成书的去沿海打工挣钱,为了子女上学,大部分在县城里买房安家。如今,偌大的村庄里留守的基本上只有老人和小孩。原来寂静的不止树下,还有整个村庄。
或许是憋闷了太久,二叔的话特别多。他说这几年,由于患各种病,原来和他一起在树下聊天、打瞌睡的老人们走了不少,剩下的几个也不常来了。原先在树下转悠的小孩都长大成人出去闯活了,现在村里的小孩很少,也很娇贵,他们喜欢整日待在空调房里看动画片打游戏。所以,树下基本没有人,只是他还改变不了多年的习惯,吃完午饭就躺在树下休息。
二叔还说了许多许多,他担忧良田沃土无人耕种,他担忧原本热闹的村庄终将空无一人,他更担忧自己断气的那一刻子女不在身边。最后二叔不无感慨地说:“以前这里多热闹啊!”
听着二叔的言语,我读出了他内心的孤寂。或许他多年午休树下,不仅仅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缅怀,缅怀树下老少咸集、合家团聚的欢乐时光,缅怀农村人气兴旺、庄稼丰盛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