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師,是我的高中班主任。高總,是第一個面試我的老闆。他們都姓高。卻命運迥然。一個終生懷才不遇,清冷教書生活。中年喪妻。大兒子殘疾。晚年皈依宗教,尋求寄託。一個功成名就,半輩子都在外企做高管。五十幾歲按照自己的人生規劃,帶著妻女移居國外,大學客座教授,生活富足安逸。他們其實骨子裡都是書生,個性清高,孤傲。
見到高老師之前,已經聽說,他是我們那座破落中學裡難得的人才。他自己年少時也在這所學校就讀,成績優異,只是因為家庭成分的歷史問題,而痛失上大學的機會。當年這學校還很風光,甚至連同為校友的我媽都知道高老師的大名。所以把我們這群重點學校落榜生交到他手裡,繼續高中三年臥薪嘗膽的日子,幻想著高考可以東山再起,家長們都很放心。開學了,他走進教室,第一次訓話。他中等身材,人到中年,穿著樸素,清秀儒雅。經歷了中考優勝略汰,兩個實驗班合並成一個。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也再次嘗到競爭慘烈的味道,驚魂未定。背負著父母沉重的期望,有人不堪重負,有人抑鬱沉淪,有人鬥志昂揚。還有個問題,就是如何把來自兩個班級,被兩個風格迥異的初中班主任塑造過,互相看不起的兩撥人融合在一起,是個難題。
老高的演說很平和,平淡得有些出人意料。沒有慷慨激昂,沒有打雞血撒狗血的正能量,只有娓娓道來。他好像很理解我們的焦躁不安,為我們分析當前形勢讓我們看到自己處在什麼位置,讓我們自己思考如何度過後面的三年寒窗,以及讓我們開始學著對自己的未來負責。教室里很安靜。字字句句,大家都聽進了心裡。尤其是這班里包括我在內的一半人,剛剛擺脫了初中那位惡魔班主任的身心折磨,簡直覺得,一下從地獄到天堂,久旱逢甘露。看來,是個好兆頭。選班委,兩撥人都要兼顧,兩個男生班長,兩個女生學習委員,我也名列在其中。高中生活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老高是教語文的,文采很好,口若懸河,引經據典。他身上似乎有種古典氣息,不俗。聽我媽說當年他為了苦讀,半夜還站在公共廁所的路燈邊。老高喜歡古文,也希望我們浸泡在其中。於是很快班裡后黑板專門開闢了一個欄目,每天都有古文賞析。老高耐心講解,生動鮮活,讓我們對傳統文化逐漸心生嚮往。在那個以應試教育成績為唯一評判標準的體系里,老高似乎總是在試圖掙脫某些東西,試圖為我們創造一個略帶人文氣息的小環境。他自己查資料,課外為我們增加基礎的心理學知識,比如思維定式,比如內外歸因,比如人際模式等等。當時渾然不覺,現在想來,這樣的思路這樣的做法,在三十多年前顯得何等珍貴。甚至他還組織了詩歌興趣小組,教我們如何鑒賞,如何用詩歌語言表達自己。他以自己人格的力量,對我們這些孩子保持著難得的尊重,一視同仁無論成績如何。就這樣,我們在他的影響熏陶耳濡目染下,一天天長大。
有段時間,因為某個科目換老師,學校安排失當,影響了班裡的成績,家長們打上門來,學生們也是群情激奮。老高召集了主題班會,安撫大家。他並沒有糾纏在換老師的事情上,而是給我們講起了內外歸因,講起了作為成熟獨立的個體,該如何面對外界環境中某些不可控的變化,以及如何去適應,不要拿別人的錯誤作為自己放任的藉口。大家對他的講解臣服,瀰漫在教室多日的焦躁情緒,逐漸平息下去。班裡又恢復了安心學業的氣氛。老高還把我們幾個班委叫到家裡,讓我們以身作則,同時注意觀察同學們的情緒。老高家裡擺設簡樸,甚至有些寒酸。最顯眼的,就是幾個深色的木頭書櫃。後來才知道,師母來自農村,常年身體不好,在校辦工廠做臨時工。大兒子小時高燒救治不及時,落下了耳聾殘疾,二兒子還小。即便家境如此,老高也從沒耽誤過班裡工作,一直兢兢業業。
三年時間,就這樣過去。中間,我們的成績起起伏伏,老高一直陪著。低落時,他讓我們堅信自己;出色時,他提醒我們戒驕戒躁,低調做人。我們這個班,漸漸有了自己的風格,也像是老高的氣質延伸。他總是那么溫和爾雅,幾乎沒見他發過火,只有一次例外。初冬時節,學校一年一度的越野長跑比賽是我最害怕的,因為耐力不夠每次都苦不堪言。所以這次,我提前請了假。沒想到,我的搭檔小石,也是另一位班委,不知為何賭氣也不願參加。班裡其它女生一見這情勢,立馬見風使舵,紛紛請假缺席。於是,我們這個一貫的優秀班級,在全校集體活動報名中第一次出現人荒。老高趕回班里,黑著臉,訓話。無效。沉默。小石突然站起來,宣稱缺席是她的權利。老高一愣,面對這個他最寵愛的學習尖子的公然挑戰,老高怒了,大喊了一聲,妳放肆!必須去!然後摔門而去。我們都嚇傻了。事後,大家乖乖報名參加,我也覺得有些內疚。不過,老高也並未再提及此事。只是畢業多年後,他最寵愛的這位高徒,失去了蹤影。每年過年我們回去探望,他都會感慨世事無常。
高考。不出意料我們這撥人放了衛星,多人考上重點大學,幾人進京深造。我們終於沒讓老高失望,也讓母校一掃之前的晦氣,重振雄風。聽說後來,老高因為我們這屆的業績,被另外一所重點中學挖走,待續總算有所改善。或許,這也是我們僅有的能幫老師做的一點貢獻了吧。畢業數載,一直都會每年過年去探望老師,總能碰到其它各屆學生,其樂融融。我想,這也是桃李滿天下的幸福吧。老高家裡依然簡樸,雖然搬了樓房。大兒子雖有殘疾但心靈手巧,能自食其力,也已娶妻生子。二兒子成績優異,大學畢業留京工作了。老高也曾來京看兒子,卻沒通知我們這幾個老學生。想來,以他的個性,是不願麻煩我們吧。前幾年,聽說他的老伴兒病逝了,他感慨著女人一輩子沒享過福,日子剛好些就走了。再見到老高,隱約覺得他有些低落,漠然。原來是開始燒香拜佛打坐之類的,也很少與人接觸,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孤單,清冷。那幾個深色書櫃仍留在他屋裡,沒有任何變化。似乎,那個神采奕奕的教書先生不僅年紀大了,精神上的某些東西,也隨之枯萎了。出了門,看著落了滿地的鞭炮花紙,周圍一派熱鬧喧囂。這些跟老高都沒什麼關係,他退回了自己的內心,時空流轉,他依然停在原地。
這樣的場景,不禁讓我想起另一位高先生,一個活得熱熱鬧鬧的書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