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到底可以退步到什么程度?如果侥幸,如果才华横溢,或许可以写上一本退步集。
但比退步还可怕的事情往往是,无路可退。
无路可退的人有多少我不知道,我并不关心,正如人类不关心失败者一样。此刻,我只在意拥有天长水阔的人。
我站在阳台无所事事,看着来来往往下课的同学。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规规矩矩上课,她却不行。我捏着手里那张印礼留给我的白纸,上面写着:活着是为了要遇到不可思议的人。
这句话简单粗暴地翻译出来就是,我离校出走了,拜拜。
上周也是在这个阳台,我和印礼躺在我们自制的吊床上。她说吊床摇摇晃晃像坐船一样,有晕眩感。我问她,追求晕眩感的人为什么贴晕车贴呢?她说,想晕的时候晕才是我所追求的晕眩感啊。我告诉她,我觉得家里的夜空比学校的更好看。她却告诉我,夜空都一样。这个如今已经波澜壮阔跑马天空的人,却想不起黑夜长什么样子。这个认为夜空都一样的女人,却跑到了不同的夜空下。这个容易晕车的迷糊女,踏上我走不过去的千山万水。我把吊床拆了收好。再也不在阳台吊床上看星星了,除非印礼回来。因为看星星这种事一定要两个人做。
每一个勇敢的人背后都跟着一个收拾摊子的人。而我,就是那个收拾摊子的人!离毕业只剩三个月,这个女人一声不吭跑去追寻她的不可思议。我对她所要追寻的不可思议一无所知,却要承担起与她的论文导师周旋的角色。这个角色的艰难不在于周旋,而在于导师。印礼的导师李娟是一位关联性思维极强的导师。这位处于更年期蓬勃状态的女导师在印礼“离校出走”完全联系不上的情况下把所有的火喷向了和印礼关系最好的我。三天一大扰,两天一小扰,每一次电话里都用冷森森的语言告诉我再不交论文就等着完蛋吧。我每天战战兢兢地与她周旋着,仿佛不交论文的人是我。但我始终没有把印礼的新电话告诉李娟。不是因为义气,是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换,换到连我也找不到她。我怕,所以按兵不动。
如果我找不到一个人,我不会天涯海角地去找,我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呆在原地等。 这其中没有任何哲学原理,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是个木偶式人物,一板一眼不懂变通。不不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是路痴。印礼说我长着一张学校自律会点名组长的脸,一本正经地让人讨厌。但她鼓励我去参加自律会,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翘课了。我拒绝了她,因为这样就没人陪我走上课的路了。
一个人朋友很少,至少要有一个男朋友来假装自己只想要独一无二的爱恋。但不幸的是,我没有男朋友。
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如果要说的具体一点,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到现在,始终没有男朋友。
我是零次女。
我叫林晚。
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林晚。反应总比别人晚一点的林晚。
但绝对不是丑到天际没人追的林晚。就算是,我也不承认。因为支撑我不承认自己丑的人有三个。
高中毕业之前,我所接触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似乎都被堵上了荷尔蒙出口,一心扑在高考大计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时候眼里有红,是熬夜的红,而不是爱心四溢的红。高考结束后,我们荷尔蒙的出口被拔掉,每个人都蠢蠢欲动,想在各奔东西之前弥补上过去所有的克制,即使知道未来一切的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人出现了。
他叫陈同,是我高中三年的后桌。也许是我的背影让人着迷,总之不管什么不要脸的理由,他向我表白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和他站在我们家乡的郊区看着天上野野的星星,两个人沉默无语。后来他终于开腔,他说,林晚,我喜欢你。我楞了一愣,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妈告诉我,当一个男孩子和自己表白时,不管多喜欢他,都要说让我考虑三天。于是我搬出了我妈教科书般的回答。我说,陈同,让我考虑三天。
我怀着自己的小得意准备在第三天告诉陈同答案,毕竟陈同也是一个优秀分子,我自认为和我很配。当我第三天准备告诉陈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那一瞬间,我发现,原来我不是一个优秀分子!原来告白的保质期不超过三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夜很野的星星。
我带着空荡荡的回忆来到大学。我想,只有空盒子才能满载而归。
差一点就满载而归。大学第一天接我的同专业学长赵真在我烦恼转专业的时候向我表白。他说,林晚,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在课堂上认真的样子,别走,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我娇羞地忘记答复这偶像剧式的告白就跑回宿舍,高兴地在宿舍转着圈。我打开电脑,发现自己转专业的申请通过,我觉得我转的圈更圆了。
当我想回复赵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不和别的专业的人谈恋爱。后来我才知道,他接下了辅导员的任务,让他多留下几个学弟学妹,千万不能让他们转专业,特别是对于这个女生稀缺的专业。
我仰天长啸,我哭天抢地,我瘫软在地。当时印礼安慰我说,没关系,实在是难受得不行的话,你把专业再转回来?我只记得我很想当场暴毙而亡。
但是印礼还是实行了人道主义精神,对我进行深刻思想教育。她说,林晚,你知道吗,循规蹈矩的人生不会出错,但是很难精彩。
在临近毕业的时刻,依旧没有搭上爱情的末班车。尽管我几次差点上去,却被压死在车轮之下。
空盒子可能永远是空盒子,即使装满,也可能是装满灰尘。
我是林晚。
我是零次女。
后来我遇上了技术流。
他是第三个人。但他和前两个人的性质完全不同。他不喜欢我,也没向我表白,他只是提供一个我不丑的证据。因为他说,林晚,你只是不美,但你绝对不丑。
这种句式我还从我的家人口中听到过。
从国外回来的表弟问我初夜还在不在。我噎着,嘟囔说这是秘密。
他说,你只是不想承认,但你绝对,连初吻都还在。
我看着他手上戴着和他小女友共同的戒指,抱怨丘比特的箭为何漏掉我。
高考滑铁卢后我坐在房间里发呆。我爸说,你只是不小心失败,但你一直很努力不是吗?
我看着爸爸明明失落却还仍旧安慰我的眼睛,想,我一直很努力不是吗?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走了二十四年的人生,是一串公式而已啊。一串相同的公式,套上不同的场景。我们以为背熟了公式就会熟练自在地适应一切,却发现每一次应验公式的时候都手忙脚乱如临大敌。
人生可以退步到什么程度?我想我一定无路可退。已经是零,还能退步吗?
我是林晚,
我是零次女。
后来我遇到了技术流。
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就算不交毕业论文,人生也不会彻底完蛋。
我也知道了不可思议的人在找到那一刻就会变成普通人。
我还知道循规蹈矩的人生也会出错,精彩也是一种加速消亡。
而后来,我更知道了,即使人生是零,也还是可以再退步,不会退到无路可退,而是永远,一退再退。
我是林晚。
后来我遇到了技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