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是何时来到这紫竹观的了,那时也的确是记不得事,只听师父说是个暮雨微凉的夜,我的阵阵哭嚎惹得竹叶厌烦,滴了几滴露,惊扰了清修的她。
我也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了,咿咿呀呀地说不清话,只抱着拨浪鼓坐在刚启的柴门前揉着眼,那便是我和师父的初见。
师父见我衣着光鲜,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迷了路,过后必有父母千恩万谢地送来香油钱。就领我进了门,吃了粗饭,可不曾想,这一吃就是十二年。
并无父母来寻我,山下也不曾传来哪家的姑娘走失,我就像莫名从天上掉下,从地底钻来,无源无根。
师父为我取道名入竹,取“太上渊微入妙园”第五字排名,她是微字辈的,道号微灵子。
观里本该有两位师父的,可我那二师父某天清晨,在吃完数得清米粒的粥后,沉默许久,脑子一拍云游四海去了,师父却怪我是尿床逼走了二师父。晚上,我想着二师父,觉得睹物思人甚是不好,影响修炼,就踢了被子,把她的东西一收,自此,得了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师父待我并不严厉,更多了放养的念头,用师父的话说,我本是个俗人,念不得这《黄庭经》,只是时运不济,落得这竹林里,总是无缘。
无缘就无缘吧,总归一餐一饭,吃得饱就好。
观里并不宽裕,当今皇上沉迷佛教,大兴佛事,山下的百姓也只尊如来,不识老庄。香火并不旺盛,师父只得自己开了菜地,种了菜去换米面。
山上除了紫竹观,还有个兰若寺,规模不大,只有三五僧人,受山下村民供养,香火却极盛。想比之下,师父和我的确可怜。
一座山,却只有一个泉眼,初来是师父打水,后来就是我了。
僧人们总是很有礼貌,避在竹林后让我先打,我也不语,默默打了去,有时雨后路滑,也会有好心的僧人将小小的我手中小小的水桶接过,送至观门前离去。我也只道声谢谢,再也不语。
师父说我们道教即使如今式微,也是要有骨气的。所以我也常端出副高傲样子,在下次遇见扔下几朵鲜菇,扬长离去,权当致谢。
寺中的僧人我大多见过,都是些慈眉善目的长辈,突然多了个嚣张的少年,还是一下入了眼。
泉眼边,一个少年摸着青亮的光头,倚着斜躺着的水桶和扁担,垂头丧气坐在一边。听见后方脚步声响,抬头是个个子小小的道姑,拎着小小水桶,这就是我与他的初见。
初见他,我只是吃了一惊,就忙着自己的事,并未多念。是他叫住了我。
“喂,小……道姑?”
今晚吃什么,师父好像换了白面。
“喂,你会打水么?”
水桶扔了下去,舀上来半桶,已足够装满我那小小木桶了。
“喂?!你是哑巴还是聋子?”
我利落地将水提起,提步要走。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泉眼边的石头积了水,脚一滑,我摔倒了,连着整桶水,泼了俩人一脸。
“你干嘛?!”我生了气,这道袍是用二师父留下的新衣裳改的,刚穿了两天就弄了脏。提起旁边的木棍就要打他,就真的打下去了。
他也湿了衣裳,倒在木桶旁。抬手挡我。
“谁叫你不说话!”
“啪~”又是一下。
“疼!你轻点儿!”
我自觉失了作为道士的清静威严,鞋子里也湿哒哒的难受,索性丢了木棍,气鼓鼓地坐在木桶的提手上。
他不言,后又笑了。
“你这小道姑脾气还挺大。”
“我这衣服都已湿了,我要告诉你师父去!”我直直瞪着他,做威胁状。
提到师父,他有些动容,闷了好久,从浅灰色的衣服里掏出了个玉佩,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
“这是我母亲的玉佩,你拿着,算是赔了你。”
小小的我并不懂得玉是何物,这乡野里也甚少有佩玉君子出现,只觉这石头通体轻灵,十分漂亮,就擦了泪接过。
俩人都不说话,就这么对着坐着,日光穿过层层翠绿滑泻,我惦记着午饭,终是起身了。
打了水,转身走了几步,觉得好像占了便宜似的心虚,又折回。
“喂,你是不是不会打水?”
“啊?哦,是是!”
“你过来在这看着。”我抬手唤他。
这是我们的相识。
回了紫竹观,我献宝似的将玉佩拿出来给了师父,师父大喜过望,以为是外面百姓进奉的香火钱,听我说了来由,摩挲了许久,终是狠了狠心,颇舍不得地让我明日还他,我不解,师父并未说话,眉目低垂,
“还了他罢。”
好吧,我揣了这小小的石头,触手生温,颇是温润。
“把衣服洗了。”
那点子怅然都化作愤怒,什么破石头,不但搭进了件衣服,还要再去还了他,亏大了。重重放在桌上,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