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的物质条件对于小孩儿来说绝不是致命的打击,更为关键的是,生活环境完全改变,熟悉的人和物消失无踪,对外在世界感到陌生不安,只有转向唯一亲近的家人寻求安定感。那也是父母最初出现在我记忆当中的时候,而他们的出现仿佛狂风暴雨一般。
现在回过头看才明白,从乡下迁居到城里后,生活环境的巨大改变对平凡脆弱的父母一样是惊心动魄的,只是被他们小心地隐藏起来。呼啸而过的车辆,美轮美奂的餐厅,琳琅满目的商品,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而亢奋的气味刺激着每一个淘金者敏感的神经。积极勇进者大胆探索试水,很快便有所斩获,对于未来,对于改写家族命运,他们越来越有信心和把握。我的父母不属于这一行列,尽管他们也怀抱着发财大梦,却缺乏相应的人格特质,大部分精力被消耗在面对变革而产生的各种浓稠情绪,自我怀疑,以及对抗假想敌上面了。他们的世界失控了,眼前一片迷茫,大多时候不是向原先设定的生存目标靠近,而是原地打转甚至后退。若干年后,同一拨出来的亲友之间,生活水平出现巨大差距,更加重了他们内心的焦虑和失衡,与此同时,委屈,妒忌,恐惧和自卑也随之缓慢而强劲的成长着,最终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刻下了无法消除的时光印记。
迁居最开始的适应阶段,是小孩儿最需要大人的时候,却也是大人最脆弱的时候。家里辛苦而缓慢地积累着财富,大人对一切应接不暇。住在破败的房子里,无处玩耍,孤独不安的我总想靠近父母,希望能得到一点慰藉,却完全被忽视。各种前所未有的浓厚情绪在心里累积,我开始变得暴躁,任性,却也终于引起大人的注意。刚开始大人会教训几句,然后大声喝止。但是渐渐地,我变本加厉,做出各种破坏性的举动,或是哭闹不止。这些行为搅动着大人本就焦躁的内心,实在按耐不住,最终拳脚相加。这种好几次几乎置我于死地的暴力既是对调皮捣蛋的惩罚,更是他们自身在发泄着对失控的恐惧。而对于我来说,则史无前例地获得了大人的全部关注,虽然对于被暴打充满恐惧,但还是会在伤痛好了之后继续如此。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当初自己行为背后的索爱本质——打我也好过无视我,于是就理解了那时像恶魔附身般被操控着做这一切,承受这一切的原因了。其实遭受暴打并不是最可怕的环节,做了坏事后等待被惩罚的那一刻比死亡还可怕。这种恐惧便在五六岁那年奠定了日后我对待世界和人的态度。大人一顿拳脚或皮鞭伺候以后,情绪慢慢恢复稳定,然后叹口气,后悔自己下手太重,可又恨铁不成钢,他们恢复了理智,又变回了人。就这样,父母与孩子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以这种扭曲的方式担当着彼此的救赎者。
一年后,满嘴方言土话,用纳满污垢的手指抠泥巴玩儿的我,突然被拎起来,洗洗干净,送进了市里一所普通公立小学。尽管迁居一年多的时间耗费了不少精力,但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此时依然还具备着旺盛的好奇心和强大的生命力来面对接下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