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一门学科的冷遇或热炒都是一面残酷的镜子,映射着人类自身生活的某种极端和困惑。当阿瑟·格蒂斯、朱迪丝·格蒂斯夫妇和杰尔姆·D·费尔曼一同完成的《地理学与生活》获得美国地理学家协会的杰出学者奖时,也许他们的内心并不轻松,甚至充满着一种沉重感,即使这部美国地理学的经典之作已再版了11次。作为社会责任感颇强的资深地理学家,他们深知在人类将狂热的目光移向太空,政府、媒体、影视作品等纷纷兴高采烈地宣称“太空移民时代”到来的时候,人类仿佛希腊神话里力大无穷的巨人安泰俄斯早已无视地面上的一切,作为人类最古老学科之一的地理学正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也是人类所有古老学科面临的共同困境,或者说是一种学科再发展的必然。在科学技术和社会经济急剧发展的情况下,学科自身也难以保持线性的结构,必将以交叉融合的姿态出现,如同古老的哲学在上世纪与心理学紧密联姻,地理学与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等学科也在这样的背景下融合成为新的科学门类。这也是阿瑟·格蒂斯和伙伴对《地理学与生活》的最终定位,“那时美国和加拿大没有几所大学的地理系为学生开设这样一门通论课——就是试图使学生全面了解本学科的课程……我们的目的是精确而清晰地讲授有关地理学的基本性质、它所面临的知识上的挑战,以及各分科之间逻辑上的相互联系”,这其实已经涉及到一个重要的概念——地理科学和地理学的分别。
确切地讲,《地理学与生活》其实主要介绍的是地理科学,而这也正是这本书最重要的现实意义所在,对地理学的传统观念往往只是联想到事物的位置,或者在大众心理角度,只是一张地图或者一个地球仪,国家的位置、它的首都、哪些河流最长、哪些山脉最高、哪些荒漠最大……而这种貌似门槛很低的学科概念却会让人产生一种对地理学的轻蔑,足以导致地理学发展的艰难。《地理学与生活》正是要明确一个“地理科学”的概念,从“地理学”上升到“地理科学”并非一字之差,而是将地理学指向地球表层中重要的特征以及空间结构中的不断变化以及在地球生活中人类与环境之间存在的生存关系。由此看来,人类生活实际上大多都依赖于地理学的理论作为研究探索的基础知识,而这些学科的集成则成为了地理科学。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钱学森先生在现代人类知识体系的11个门类中,将地理科学归结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桥梁科学,在五大开放的巨系统中,把地理系统排在星系系统与社会系统之间。而地理科学的学科分支印证了这种桥梁科学的属性,政治地理学、城市地理学、经济地理学等分支的发展早已使地理学突破了最原始的状态(对地球表面的描述,即对面积、人口、山川、物产的记述),其研究的内容从自然的描述逐渐转为对自然的解释,进而提出合理利用、改造和保护环境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地理学与生活》编写的年代是上世纪70年代,那正是西方地理科学从衰落转向复兴的时期,阿瑟·格蒂斯所在的美国地理学界在研究领域开拓、方法论、地理技术、电脑应用、地理信息系统、地理表述方法等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地理学与生活》更像是一种复兴的宣言,仿佛要让广大的读者特别是年轻人明白他们印象里的地理学其实很“有用”,甚至书中还列出了美国地理学专业学生的各种出路,不仅可以在各大企业从事市场分析、房地产评估和开发研究,还可以在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土地、气象、林业、交通、城市规划、环保、园林部门做雇员,这样的桥段出现在一部严谨的通识教科书中,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很可爱,这背后反映了美国地理学界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的通俗化转向,更是地理学在科学和经济急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与人类生活的契合更加紧密的必然。
耐人寻味的是,在地理学向着地理科学全面复兴的同时,人类对外太空的渴望也在更加热切,而且貌似步伐更大,甚至从大众传播学的角度讲,即使在地理学复兴的时期,地理学也并不是人类科学发展史的主角。上世纪70年代,全人类正在为成功登月而欢欣鼓舞,信心倍增,各种应用类的空间技术科学发展迅速,甚至天文学、天体物理学等原本冷僻的学科开始大量吸引大众的兴趣点,而这种潮流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更加强劲,人类仿佛正在试图高高跃起的安泰俄斯,认为自身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离开脚下的土地。《地理学与生活》恰似一种心平气和的正名,全书从介绍我们最熟知的自然地理学部分开始,阿瑟·格蒂斯从最基本的地理学名词讲起,甚至将“地图”专门列为一章紧跟绪论之后,这些我们也许熟悉但却并不熟知的概念,实际上是一种默默的启示。例如,地图视觉上的简单并不意味着地图里的信息缺乏复杂性和深度,相反,它展示的信息具有组合图画的简介和复杂符号的共鸣,它能揭示出许多更复杂更深层次上的意义,最可贵的是人类从地理学中树立起来的表达空间关系和叙述空间关系的传统和思维模式,这种传统和思维才是将人类真正引入太空的最大功臣之一。更不用说,我们在自然地理学传统中继承的关于地球物质、地质运动、天气与气候等方面的系统知识,这些知识都是我们认识外太空和其他星体的概念基础,甚至可以说,人类对外太空的探索是一种地理学研究的变相延伸。
正是这种学科背后的传统与时代联合推动力的使然,《地理学与生活》采取了全景式的学科展示。作为资深的地理学家,阿瑟·格蒂斯相当清楚地理学所面对的安泰俄斯之惑。从学科应用角度讲,地理学无疑是科学体系中的巨人,它的分支已经渗透到人类几乎所有的生活层面。但从科普认知层面说,地理学却长期被人们忽视甚至轻视。地理科学如同身形巨大的安泰俄斯,他感到非常困惑:既然人类一直依赖自己的力量,为何却迟迟没有给予自己应有的尊重和荣耀。地理学在某种角度上,很像历史学,更多的是对一种“已然”的分析,这种分析如果能够让人们有机会去全景领略,相信会如当下的“历史热”一般让人欲罢不能。
也许真的是出于这种学科的自尊和自信,阿瑟·格蒂斯浓墨重彩地为读者介绍地理学的文化—环境传统,介绍人口地理学、文化地理学和政治地理学,作为一本教科书,这是颇为用心良苦的,地理学理应赢回属于自己的关注。事实也确实如此,《地理学与生活》展示了它引人入胜的一面,如近年在大陆非常火的《枪炮、细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的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最著名的论点之一:“不同民族的历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进,其原因是民族环境的差异,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这实际上是文化地理学的范畴。而我们当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和如今的放开二胎政策,与李光耀对新加坡不同时期的人口决策又如出一辙,这是人口地理学。更不用说政治地理学,自从1897年德国地理学者弗里德里希・拉策尔出版《政治地理学》,将政治地理学从人文地理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开始,地理学逐渐成为近现代国策制定的重要议题,逐渐成为一种低调奢华的显学。
地理从来都不仅仅是地图上的线条,它在土壤、岩层、资源、气候等自然之外,穿越人口、文化、宗教、政治,蕴含着人类自身的救赎之道。这正是地理学区位传统和区域分析传统的意义所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生活在经济地理学和城市地理学中。当1846—1847年800万爱尔兰农民唯一的粮食——马铃薯绝收,5年之内这个欧洲人口最稠密的国家的居民地理分布被永远的改变了,美国接受了100万的移民,得到了急需的劳动力,而美国的玉米则登陆欧洲,“看似各自独立的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模式实际上是单一实体中相互联系的组成部分”,经济地理学是经济学和地理学的交叉,更是两者发展的必然。而我们日益困惑在自身的城市发展中,从1970年的300万到如今的900万,埃及开罗实现了“阿拉伯明珠”的华丽转身,而这种转身虽然耀眼,却并非完美,开罗的空气污染比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世界最差的墨西哥城还要严重,交通和拥挤的人流造成噪声污染,噪声水平经常超过80分贝,尼罗河水和已经处理过的饮用水都污染严重,铅和镉的含量都达到危险水平……开罗的困局同样困住了万里之外的我们,城市地理学已经渐渐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科,而是我们不得不依赖的自救之道。
或者可以说,安泰俄斯之惑对于地理学自身来说反而是某种“小惑”,而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人类的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人口、城市、资源、环境等方面面临的严峻形势反而是一种“大惑”,是人类自身的发展之惑在呼唤地理学走向舞台中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地理学与生活》的主要立足点实际上是在“人地关系”方面,全书对这种关系的阐述是全面而科学的,地理环境其实包括自然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两方面,前者是由岩石圈、大气圈、生物圈和水圈等组成的复杂的传统地质系统,是人类物质和能量的供应地,而社会环境则指人类同自然环境进行索取与返还过程中建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阿瑟·格蒂斯的“人地关系”观颇有些“中庸”的精妙,人类不能把自己定位于单纯的消费者,也不能定位于改造和征服者,而是一种类似系统论的关系,人类与环境作为人地系统的两个子系统和母系统一样都在向前发展着,两者既对立又统一,处在相互制约当中,其平衡的关键在于人类对自身和地球关系的科学认识,而这正是二十一世纪地理科学要为我们解答的问题。
尽管如此,人类的科技和认知水平仍在加速发展,随着自身的不断强大,人类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自我神话的癫狂,觉得自己就是安泰俄斯般无所不能的巨人,他们的眼睛只愿意望向璀璨的星空,却不屑看向脚下的土地。正是在这样的情绪下,甚至有一种极其浅薄的观念在悄悄滋长,这种观念有时披着某种人文情怀的外衣,却将人类的这种自我神话变得更具迷惑性,这种观念就是舍弃地球,向太空进军。也正是在这样的狂热中,虽然人们时刻都能感受到地理学与生活的关联日益紧密,却仍然习惯性地对地理学选择忽略和轻视,这显然是一种无法原谅的无知和轻佻,也许那些自诩为安泰俄斯的人定胜天主义者们早已忘记了安泰俄斯最后的结局。
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居住于利比亚。安泰俄斯力大无穷,只要他保持与大地的接触,他就是不可战胜的,他强迫所有经过他土地的人与他摔跤,并把他们杀死。当英雄赫拉克勒斯经过利比亚时,安泰俄斯向他挑战,赫拉克勒斯发现了安泰俄斯的秘密,在两人的战斗中,赫拉克勒斯将安泰俄斯举到空中,使其无法从大地获取力量,最后把他扼死了。——《希腊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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