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夜色如水凉。满地的落叶忽的趁着冷风拂过的空隙一跃而起,沙沙作响,霎那间,就又归于平静。仿佛只有喧嚣过后,才觉出,这夜,寂静的可怕。
他一只手抵住她的喉咙,使她整个纤薄的身子压在门上。屋檐下灯辉摇曳,映照着她平静而孤傲的脸庞。她盯着他,呼出的酒气却让她难以呼吸。
他嘴角上扬,目光里驻着一股挑衅,掐在她喉咙上的手没有松开。他挑开她被微风扶乱的发丝,似喃喃自语,又似向面前的清瘦女子发泄满腔仇怨。
“不过也就是一个风流道姑,竟然用这种态度和眼神对着我堂堂京兆尹,”面对眼前纹丝不动,面色不漏丝毫畏惧的人儿,抑制不住无奈与愤怒,“就凭你,不配。”
她没有回答,或许喉咙处的痛感使她无法开口,也或许是出于不屑而不愿搭话。话语声片便沉于寂静。
“可为什么我永远得到的是你这样的眼神。”他低下头,语气中含有几分幽怨,无可奈何。
她感受到他稍许松开的手,于是慢慢的抬起腿,迅速的重重踢去,正中男子下怀。喉咙间的手瞬间松开,她紧接着用尽全力,双手推开眼前的男子。“咚”的一声,男子跌落台阶,滚落在地。
“滚。”她冷峻的说。拎起滑肩半落的衣裳,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砰”一声,道观的门紧紧关上,干脆利落。
她走进院子里,不住的深呼吸,想要打消方才激起的余悸。夜已深了,她来到海棠旁的秋千架,荡啊荡,冷风拂过小腿间,激起丝丝凉意。抬头既是月色清辉,低头即见满地海棠。觥筹交错,声色犬马过后,只剩孤独是自己的。可是呢,她也只能借过往云烟般的寻欢作乐解千愁罢了。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她独自吟着,作罢,便不由的狂笑。“雨,雨,哪儿来的雨呢,不过满是愁罢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登徒子,叫你滚了罢。” 她大喊。
门外没有声响。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是我。”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战战兢兢的走到门边,缓缓的打开门,门前的人,真的是他。
“是你,深夜造访不知何事。玄机这里可不是秦楼楚馆,不便留宿。”
“幼薇,”
“唤我玄机。” 她冷冰冰的说完,继而转身朝里走去。他合上门,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进入屋内,她独自斟酒,目光不曾在眼前之人身上停留。
“鱼玄机诗文候教,恩师何必为难弟子。”
“诗文风雅,为谁作答。”他问。
她手中摇晃的酒杯停了下来,低头,望着撒了一地的白月光。沉默不语。
“似梦非梦恰似水月镜花。”
那年的长安江边上。烟波渺渺,隐隐约约。
“小姑娘,以江边柳作诗一首如何。?”
“这有何难。”小姑娘眉眼间闪烁光芒,沉默片刻间,佳作便得于心。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命题人一惊,对小姑娘的敬佩打心底油然而生,便也不敢小瞧了她。要知道他是谁,他可是久负盛名的大诗人啊。
为何她要偏偏遇上了她,还是此去经年忘了也罢。
“幼薇,坊间传说,可真。” 他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怀疑和责备。
“如你所见,如你所闻。”她说完,一杯酒全饮下。
是啊,诗文风雅,雪月风花,万千才子意气风发,醒能同其吟诗作对,醉能卧其侧眠。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这才不辜负大好年华。世人都说她鱼玄机身为道姑不检点,蔑视戒律清规,把道观作风月场,说什么诗文候教,实则行不正端之事,败世间女子之名声。浪荡子附之,君子蔑之,百姓唾之。
“我不见,亦不信我所闻。”他来到桌旁坐下,夺过她手中的酒杯。
“温君,有多久不见玄机了呢。”她笑,笑他天真,天真的以为她还是当初追随他的小姑娘,他的话都当真,他的诗都附和。可笑了,无赖如温璋,尚能不懈来找她几回,可他呢,却咫尺天涯。他亦如此风流,怎不知诗文难解寂寞千愁。
她作诗,不为天下人赞颂,只为博他一笑。他一句“我觉得李君不错”,她于是听从而嫁与李亿为妾。哪怕为正妻所不容,哪怕遭受毒打,依然相信他所给她安排的避风塘。
是的,他没错,错只错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早知李君是那样薄情之人,我断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不是李君,也会是吴君,赵君,陆君”,她说,“终究不会是温君。”她的目光终于转向他。楚楚可怜而又带锋芒。
他不说话,他又怎不知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何况一生浪荡,流连花草,又怎能不负她。
“既然不是温君,那么做个与温君相似的人也不错。”她笑,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辗转望向窗外。那些人去楼空,独自望月等待的夜晚,有人可想过她内心的孤独。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空羡的又何止榜中名呢。”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幼薇也怕寂寞。”一饮而尽。酒凉入喉,亦入心。
他为她选择的归宿,她认了,被安排在咸宜观等候,她也认了。唯独不认,他心中没有她。被抛弃又如何,她鱼幼薇可不是仍由别人安排的女子,男子流落花间,她也可作诗文候教附风雅。反正这一生无依无靠,了无牵挂。王权富贵戒律清规,由它去吧。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然而,终究是,舍得骂名,却舍不得他。
“幼薇,对于你,我始终问心有愧。”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影,说道。
她不语,片刻站起身,“既然来了,那我酿的好酒,必得品尝。”说完离开了,再来时,手中多了一壶酒。
她一边为他斟酒,一边笑着问,“那温君心里可有我。”
他沉默,似在思考什么。还没等他酝酿出答案,她的酒便递到他面前。他接过酒,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倾城朱颜,还未出口的答案随着酒一起饮下。
他倒在了桌上,沉沉睡去。她起身给他盖上披风,捻灭了蜡烛,合上门。转身走去,迎着皎洁的月光。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她笑了,“男人的话,最不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