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发表于《体育画报》中文版)
2011年的情人节,全世界的球迷继02年在罗马奥林匹克球场之后,再一次见证了罗尼的眼泪。不同的是,02年的眼泪之后,是一次传奇式的凤凰涅槃;而今天的眼泪之后,我们将彻底和足球场上的一代精灵挥手作别。
日韩世界杯上,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男人完成了最后一次带有“神”性的表演。数度重伤之后,在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中,七场比赛,八个举重若轻的进球,决赛梅开二度,他重登世界之巅。此后,他彻底抛掉“神”的包袱,抛掉磨难的过去,走向人间,前往众星云集的皇马,开始面带微笑地享受足球的乐趣。
造化弄人,我们这个时代足球世界里最有天赋的前锋,在职业生涯的收官阶段中,因为体重问题得到的嘲弄似乎一点不比对他球技的赞美少。如今,已经接近90公斤的罗纳尔多终于再也不必担心他肚腩的照片成为头条了。其实,如果将时间上溯三十多年,幼小的罗纳尔多更担心的是如何能吃饱肚子。看看上帝都赐给了这个出生时只有3.3公斤重的孩子什么:贫民窟、酗酒吸毒的父亲、矮胖、兔牙、羞涩、怕黑、爱哭、不爱读书、贪吃甜食⋯⋯
当人们日后啧啧称羡于他那神奇的足球天赋时,却往往忘记了,这是上帝给罗纳尔多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在圣克里斯托旺少年俱乐部,罗纳尔多最响亮的外号可不是什么“外星人”,而是“小乞丐”——因为他总是心安理得地向队友、官员,甚至赞助商——几乎是每一个他遇到的人要钱,来买午餐和鞋子。这个习惯甚至一直延续到多年以后他在美国参加世界杯的时候。很难想象,未来世界上最强的球星居然向随队记者要钱买吃买喝。
显然,对一个这样长大的孩子而言,足球,绝不是圣诞节早晨温暖壁炉前锦上添花的玩具,而是逃离贫瘠童年心理阴影唯一可以指望的阿拉丁神灯。
名宿托斯唐曾精妙地形容过少年时代才华横溢的罗纳尔多:“他奔跑时就像身背一个足球仓库,可以随时拿出一切他想要的技巧。”穿裆、挑射和牛尾巴,就是囊中羞涩的“小乞丐”口袋里的火车、积木和游戏机。从儿时开始,罗纳尔多最喜欢的踢球方式,就是在高速带球的过程中,凭借本能,随心所欲地掏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炫耀。
罗纳尔多少年时期的教练阿尔弗雷多·桑帕约在谈到弟子的缺点时说过:“罗纳尔多从来都不研究战术,而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夺取球的控制权和得分上。进攻时他头球稍微差一点,防守则根本没有,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去防守,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漂亮的进球。”
二十年弹指而过,人们发现,无论身轻如燕,还是大腹便便,罗纳尔多从未试图改变过桑帕约口中的任何一条“缺点”。在逐渐整体化和功利化的现代足球体系中,他可能是最后一个享受不参与防守特权的球员。从巴萨到国米,从皇马到米兰,罗尼如同游离于球队布朗运动外的一颗独特分子。他无需在战术上浪费心力,因为凡人们处心积虑构思的一切繁复“战术”的最终目的,也无非是把皮球传递给这个不世出的天才,然后屏息等待接下来那无可预测,流光溢彩的表演。
在尚未受重伤的“前罗纳尔多”时代,特别是巴萨时代,罗纳尔多事实上踢着一种最原始的足球。他很少用传球来躲避防守者的锋芒,几乎每一次接球后,他都会直面对手防线,尝试进行一次混杂着极速跑动,大幅晃动和剧烈变线的奔袭。
任何语言形容这一阶段的罗纳尔多都是苍白的。他在球场上的动作仿佛一卷快放的录影带,身边的防守者就像疾驰的轿车掠过时卷起的树叶般四散飘落。只有马尔蒂尼这个级别的后卫,才可能用凶狠的铲断暂时阻止他的前进。连苛刻如穆里尼奥者都赞叹:“我看过马拉多纳、尤西比奥、齐达内和古利特踢球,但我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人能比得上96年的罗纳尔多。”尽管作为罗布森的助教,穆氏曾因罗纳尔多从不防守发过牢骚,但入主切尔西后,他仍试图引进罗尼——没有人能拒绝这个球场上天生的尤物。
足球世界里,罗纳尔多不断地奉献精彩表演,现实中,他却是个只知索取的孩子。母亲、不断更换的女友和永不更换的经纪人主宰了他私人生活的全部。从早晨的菜谱到交往女友的类型,母亲索尼亚总希望为自己的儿子安排好一切,罗尼也的确对她言听计从;在生意上,两个精明的银行家马丁斯和皮塔当年只花了7000美元,就从圣克里斯托旺俱乐部挖走了14岁的罗纳尔多,并和罗尼那总是昏头昏脑的父亲签订了一个为期10年的“不平等条约”,从此彻底控制了这个年轻人的未来。
泛滥的母爱和对经纪人的盲目信任,让脾气温顺的罗纳尔多总也褪不掉敏感脆弱的孩子气。在球场上屡屡被侵犯都很少发作的他,面临人生最重要的转折时,同样表现得暧昧纠结,态度模糊。在转会国米之前,当罗纳尔多表现出对巴萨的依恋时,经纪人马丁斯甚至直接对他说:“把你的感情留着给巴西吧,你到欧洲踢球是来赚钱的。”
这是对付小孩子的办法,只要打开糖果盒子,他就会安静下来——但是他并不知道,下一块糖果的味道,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妙。
后来的一切都证实了当初巴西最著名的运动医生菲莱的预测:没有任何人能长期承受这种缺乏缓冲的力量型踢法。罗纳尔多用透支青春的代价,刚刚为世人展开了足球历史上最璀璨华美的画卷,然后却在万众期待中一声叹息,撕裂纸帛,掩面而去,空留残卷。
如果正值巅峰的罗纳尔多留在崇尚进攻的西甲;如果当年罗纳尔多身后的巴萨像今天的巴萨这般强大;如果罗尼的双腿没有遭遇意甲后卫搅拌机般的铲球;如果法国世界杯决赛没有上演那离奇的悬案⋯⋯明知毫无意义,人们还是无法停止对美好事物的幻想,就如同想象马拉多纳如果不碰那该死的毒品。
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罗纳尔多是体育巨头耐克进军足坛的第一步棋子,是世界足球商业时代的第一个大众偶像,他的去向,必然被金元的潮水所裹夹。在他那一笔笔创记录的转会生意中,经济人、赞助商、俱乐部——包括罗纳尔多自己,都赚得盆满钵盈。他的天赋,已不再是顽童口袋里的玩具,而是商人们手中一颗巨大的裸钻——每个人都急于从罗尼身上分一杯羹,却没人关心如何将他雕琢成材。
法国世界杯决赛将星坠地,连续两年右腿重创,这块旷世难寻的宝石已被磨损得斑斑驳驳,不忍卒视。向后看,罗纳尔多唯一能找到慰藉的模板是巴乔,但巴乔有佛教作为心灵的依托,罗尼呢?
足球就是他的宗教。
从童年开始,他已经习惯了用对足球的信仰,克服由贫寒家境和不起眼外表产生的自卑。在残酷的现实将罗纳尔多逼入绝境,退无可退时,背负整个世界压力的他,头脑忽然恢复了本真的清澈,那种对足球深入骨髓的爱拯救了他。博比·罗布森曾经这样形容罗尼对足球的痴迷:“我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把罗纳尔多从训练场上弄下来。他总是求你让他再多踢几脚。”
孩子一样的罗纳尔多做过无数任性的蠢事:代表科鲁塞罗队出场前在中圈撒尿;在家中接受荷兰记者采访时和女友亲热;和苏珊娜热恋时罔顾巴萨密集的训练比赛,一个多月中往返巴西和西班牙五次,疯狂飞行十万公里。但当他的职业生涯受到致命威胁的时候,他本能的反应证明:足球是他最后不可碰触的底线。
罗纳尔多一直受困于两种奇怪的疾病:呼吸系统的问题使得他只会用嘴呼吸,习惯性地氧气摄入不足;而生涯后期罹患的甲状腺功能减退症,则使他的体重越来越难以控制。就是这样一个生理上无法承受耐力训练,生活态度又一向嘻嘻哈哈的罗纳尔多,却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熬过了炼狱般的伤病恢复期。1996年帮助过罗纳尔多进行康复训练的佩德罗尼,就曾折服于罗尼康复的决心——他当时每天要进行8个小时的严酷训练,包括每条腿2000次练习以及在蹦床上跳640次。
在和伤病拉锯的过程中,罗纳尔多的心智终于有所成熟,最直接的证据是在蜻蜓点水般约会过无数女人之后,他终于肯和米兰妮携手走入教堂——自小生活在父母婚姻阴影中的罗纳尔多,幸运地在他最需要关心的时候获得了一段稳定的婚姻。同时,对于足球,他也终于有了脱胎换骨的反思。
少年时的教练桑帕约曾经告诫罗纳尔多:“无论进球是否精彩,其重要性都是一样的。”对于那个无所不能的罗纳尔多,这当然是耳旁风。但多年以后,伤痕累累的右腿帮助罗纳尔多读懂了老教头的箴言。韧带断裂的恐怖声音时不时回响在罗纳尔多耳边,他开始懂得韬光养晦,只在最需要的时候才谨慎使用自己的天赋。
复出的罗纳尔多最可怕的武器,是左右脚超级均衡,无死角的射门功夫,这帮他节约了向球门冲刺的体力,同时减小了被踢伤的概率。在老特拉福德,他用一个帽子戏法完美地诠释了自己的新风格。罗纳尔多的转型,似乎和另一项运动中的王者乔丹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体素质霸道的年轻时代冲锋陷阵,于万军丛中取敌首级;身体被岁月侵蚀之后,转而开发出精确的远程制导武器,效率丝毫不减。
罗尼天生是一个纯粹的前锋,虽然在漫长的足球生涯中,他无数次地展示过足够宽阔的视野和绝佳的传球技巧,但直至退役他也未曾将位置后撤,他对做一个万能的“球王”似乎不感兴趣。比拉尔多的总结很简明:“罗纳尔多在场上的目的只有一个:将球打入球网。”
在巅峰期,他出于本能地穷尽了足球运动中一对一突破的全部技巧,超越了人类在那个时代对足球的想象力,但却不幸遭遇了毁灭性的伤病,险些断送职业生涯;他以朴实无华的性格,谦虚宽容的风度赢得了万千球迷之爱,却缺少统帅全局的谋略,从未体现出马拉多纳式的领袖气质;在低谷中,他完成了最不可思议的重生,又在无数诟病和质疑中走完了足球人生。
这就是罗纳尔多,有些时候,你觉得可以向他要求全部;另一些时候,你却只能接受他给你的一切。
他耍弄足球,热爱足球,乃至于依赖足球。足球于他就如呼吸,毫不费力却又须臾不可或缺。在罗纳尔多跌宕起伏的人生中,只有两件事从未改变:孩童一般的天性和对足球的爱。前者让他如饥似渴地追求美食和女色,后者则给这一切提供物质资本。
他不是外星人,更不是神,而是一个收到了上帝赐予的礼物,并小心翼翼捧了三十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