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我的外婆,对于我的外公,我的记忆就深刻得多了,尤其是最后的那两三年。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的深邃而略带一丝惊恐的眼睛,佝偻的背和颤抖的右手。
外公患有帕金森综合征,从何时开始的,我不清楚,但自从我记事开始,这个病就一直跟着外公。而在外婆去世之后,病情却突然变得严重,外公的眼睛更大了,背也更弯曲了,手也抖得愈加厉害了,更严重的是,他的一条腿走起路来也有些跛。而与后面的事相比起来,这些似乎都不算什么,更让我们感到惊讶和心痛的是,外公的精神状态也变了,那些幻觉,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他在逃离,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可是,他没能成功。但是,总是有最后一条路的,外婆带走了他,也带走了外公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外婆离开后,对于外公,那是怎样的一段时间,他是怎样度过那段时间的,我没有办法切身体会,但我想,应该是寂寞孤独的吧,是寂寞而孤独的。
外婆走后,她的孩子们,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我的姨妈和我的妈妈也回到了各自工作的城市,忙于生计,没有能力将外公接到他们身边照顾,于是,我的外公,在辛苦奔忙了大半生后,在经历了丧偶的悲痛后,开始了独居生活。
年轻时候,外公是一位强人。看看他和外婆一手修建起来的房子,上下两层,钢筋水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绝对是富丽堂皇的建筑,那是富裕人家的象征。外公还经营着一家水泥厂,生意也还好,踏实肯干,有生意头脑,在我眼中,外公是很厉害的。可就是这样,在经历了生活的大风大浪后,却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而在外婆离世后,这更加快了他离去的步伐。
外公一生要强,外婆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现出难过。而那一幕、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外婆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外婆对我说你外婆就像睡着了,他是笑着说的,是的,我无法忘记他说这句话的表情,他是云淡风轻、面带笑容地讲出这句话的。当时的我太小,对于外婆的离世也并没有什么感触,也无法去体会外公当时的心情,他没有哭,那是不是表示其实也还好。可现在看来,那句看似轻松的话和那个笑容下面该是隐藏了多少难以言说的伤痛。但那个时候,他不能对别人讲,不能说,不能让孩子们担心,现在的我,是这样揣测那时的外公的心情的。
外公由于生病,不再种庄稼,粮食多是买的,我的奶奶每次经过外公家时会给他带些新鲜的蔬菜。外公叫我奶奶二姐,因为外公是奶奶伯父的孩子,过继给奶奶的父母的,他们之间算是表姐弟的关系。后来我的爸爸和妈妈又结婚了,两家人算是亲上加亲,并且两家人住得很近,不到五分钟步行就到了,平日间互相关照是免不了的,尤其是在外婆走后,外公一个人生活,这种走动更加频繁。不仅仅是瓜果蔬菜,一旦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炖的肉啦,蒸的馍啦,做的凉粉啦,都会给外公送去。这个跑腿的任务通常落在我身上,而我总是很乐意接受这些任务,因为那时的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一个叫做孤独的东西,我想外公大概是孤独的,而我的到来,是不是能减轻一点这个叫做孤独的东西带给他的痛苦,我不知道,但每次看到我来,他的双眼的恐惧会消散一点,会闪着一点儿慈祥的目光,大概,他是乐意看到我去的。
外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后来还出现了幻觉,最开始是各种虫子,在他身上、在房间里爬,后来是人,在追赶他,要伤害他,我们无数次跟他解释没有这些东西,可是并没有用,他还是处在这种深深的恐惧中。为了安抚外公,我们甚至在门窗上放镜子,然而也没有用,他说那些东西仍然会出现。最初,外公跟我讲起这些事的时候,我还会打个冷颤,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而我尝试跟他解释的一切,至始至终也没有发生作用。最严重的一次,外公半夜躲进了邻居的柴房,清早邻居起来取柴火做饭,发现有个人在柴房里,以为是小偷,差一点拿棍子打下去,幸好发现是外公,棍子才没有下去。可是,外公的境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裤子上满是泥土,脑袋淤青一大块,肯定是晚上磕碰的。难以想象,这一宿外公经历了什么,是怎样的恐惧,对他又是怎样的折磨,他是在逃跑,跑进了柴房,他不敢睡,他不出声,躲着,蜷缩着,颤抖着等着坏人离去,终于等来了黎明,可差一点却遭受棍棒的误击。
这样的状态持续着,直到那一天外公悄然离去。很快,外公已经不能自己吃饭,我只记得那一天,我和爷爷去给外公送饭,外公躺在床上,爷爷用勺子给外公喂了一小口,外公已经吞不下去,一咳嗽,全都给喷了出来,而后眼睛突然睁大,相要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外公的眼睛很大,而那一刻,是最大的一刻,也是恐惧达到极致的时刻。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不动了,身体也不动了,外公走了。爷爷给外公合上双眼,让我赶紧回去叫奶奶烧纸钱,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那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和爷爷送走了外公。我仍然不了解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外公和外婆一样,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至今却什么也记不住了。我只知道,妈妈该又是很难过吧,舅舅姨妈他们也会很难过吧,我的表弟表妹再也没有爷爷奶奶了,而我也不再有外公外婆了。
那栋曾经富丽堂皇的两层楼房,将会是彻底地空空荡荡了。果然,不久以后,院子里,房子周围全部长满了荒草,一点点长高长密,齐腿高,齐人高,最后比人还高了。爷爷奶奶后来还时不时去打开房间通通风,房子也曾还检修过,后来,终究抵不过风吹日晒雨淋,厨房已经塌掉,房子后面的土坡也曾垮塌,竹林倒下来,砸在房顶上面,房子也开始漏水。再后来,我的爷爷生病了,走不动了,离开了,我的奶奶也去了儿女家住,那栋房子现在是怎样,我也不知道了,是否安然无恙,是否屹立不倒,我是无从知晓了。
舅舅们前几年每年除夕回来上坟还会去房子里看看,后来也索性不再看了,大概是觉得看了也没什么用吧,大概是觉得看了反而会触景生情吧,有一些离别,不管有多不想面对,可还是要接受。
依旧忘不掉的是外公做的炒蛋的味道,这绝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更多的作料,就是油、盐和葱,可却成了我今生再也吃不到也忘不掉的炒蛋。农忙时节,爷爷奶奶没办法给我按时做饭,为了使我上学能不迟到,偶尔会让我去外公家吃午饭,外公做得最多的是白米饭外加一大碗炒蛋,或许是家里鸡蛋太多,或许是觉得鸡蛋很有营养,或许是不太会做其他的菜,一大碗鸡蛋就是下饭菜,这也是我至今吃过的鸡蛋最多的午餐。可是,我却吃得格外地香,或许是因为饿了,或许是因为这是外公做给他外孙女的,不知道,已经过去好多年,回不到那时的日子,只是默然回首,隐约中看到那个为我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以及那盘金灿灿的炒蛋。
就这样,我又告别了我的外公。尽管当时年纪不大,我却仍然记得那些瞬间,而这些瞬间,在我短暂而漫长的人生中,沉淀成了无法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