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大致是旖旎的夏日孩子们在柳林里游玩,最后大家已各自回去,蝴蝶却还在飞舞,时不时停在被遗忘在花丛里的草帽上。
这是哪里读到的呢?好像是《故事作文月刊》。先是哥哥姐姐读过,十几册缀成一本收藏了。我多次央求未果,搬出父母的权威来才终于得到,只是最后拆得零散了。而我对于草帽的美好印象,应该就是从这个故事来的。我戴草帽,一般会别上长长的草穗,像两支或一支孔雀翎。而且,基本是在暑假,大半在放驴。
放驴并不劳累,只是要整天羁绊在山野里,有时候无聊。有那么一个暑假,应该是初中,找不到书看,只好每天背着一本心理学。这本书真是烦闷,稍看一看就瞌睡。便把手里的缰绳绑在树上或者自己腿上,在太阳晒热的草地上睡觉。书塞到脑后,草帽扣在脸上,就会听到山风吹过草尖、吹进草帽里,是轻轻的啸声,轻描淡写的轻,此起彼伏地回旋的啸,但又有着小小的锋利,心里一时就空空的。
草帽掀开一点,眯着眼,可以看到一只或者两只山雀从一块田里钻出来,倏地窜高,悬飞清鸣,极其婉转。这让我想到云雀,有一段时间大约就是青春期忧郁的阶段,我喜欢十四行诗和雪莱的《致云雀》。
躺得久了,一侧身,转头看草地里蒲公英、矢车菊的叶子下,蚂蚁跑来跑去,有的衔着一截草,有的叼着半只不知什么昆虫。蚂蚱就在周围某个地方,把翅膀振得唰唰响。远处,村子里传来你问我答、鸡鸣犬吠的声音,山间某个方向有些驴嘶骡叫,便烦闷起来。
或者直接站起身来,赶一赶牲口。再看看绵延如浪的山丘上,漫山遍野条带状的田地里,黄里带一点青的是快要成熟的麦子,深绿色的是一片又一片苜蓿,豌豆的绿很鲜嫩,胡麻开出蓝幽幽的花,蚕豆的花则是黑白相间的曹操脸,青白色还不显黄的应该是莜麦。那些色彩,画笔画不出。那些搭配,画家也想不到。尤其是山雾朦胧的时候,或者雷雨要来的当口,有格外微妙的光影变化。即便晴天,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影投射在上面,那么奇幻,那么渺远,又有着那样的宁静和悠扬,恍惚像海水一样向我围拢过来。
那么躺着或者站着,走走停停,跑跑跳跳,一个我,在山里度过一天天暑假。这一年牵的是两头驴,一公一母,或者一对母子,那一年放的是一头,或灰白毛的,或黑毛的,并不太在意。其实是心不在此焉,最关注的可能是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到这些山外边去看看,觉得所有远远的声音都暗中隐含着神秘的诱惑,十数公里外顺风传来的一声汽笛,或者对面山上“突突突”开过的拖拉机……
家乡那地方全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丘,大多被开垦成田地,很少有林。如今,撂荒的农田和宅院多了,雉鸡、野兔和田鼠也多了。但在我小时总听说狐狸、黄鼠狼,它们会半夜来叼走锁在鸡窝里的鸡,不过没有亲见过。有时候会担心有没有一头狼变成人形走过来,有时候则会想起外婆讲过有关“野狐jiong”的老故事。这里的“jiong”可能是“踪”的意思,似乎是狐狸变成的一种恐怖、贪婪而又愚笨的人形怪物。
大约记得一个,说是这怪物抢了一个女人,关在洞里给它做饭干活。村民得到老人的指点,专门带了一大把筷子去营救。成功后大家一起往回跑,外出觅食的怪物嗅着人的气味追上来。眼看要抓住人了,就扔一根筷子。那怪物忙不迭捡了送回洞里去,然后返过来再追。如此往复,人们终于安然回来了。等怪物追到女人家门口,院子里的树上一只喜鹊突然唱起了歌谣:喳喳喳,牛屎滑倒碌碡打。原来,大家在门口堆满了牛粪,再把碌碡吊在门上……
这个故事,不同的外婆有不同的版本吧。比如说这女人去山里干活,怪物化作人形骗她说娘家出事了,她便把锁在家里的三个孩子拜托给怪物照看。怪物到了家里,骗孩子们说是他们的外婆。到了晚上,它让胖娃娃睡到它跟前,瘦娃娃睡墙角,然后就一个一个吃了他们……当然,结尾还是经典的牛屎和碌碡,但我们一直读“碌”是chu。还有一处渲染是说,夜里不胖也不瘦的那个娃娃听见一阵咀嚼声,就问“外婆”在吃什么,怪物回答说它太饿了,只是在嗍手指……很吓人,很吓小孩子,对吗?小时候我总怀疑夜里远近那些树影后面,可能就藏着这种怪物。
家乡也高寒,很少有蛇。偶尔会听说,某处林子边的山崖上发现了蛇蜕,谁家庄子后面掉下来一条蛇。那时农村里遇到蛇,要准备香烛码表送走,并不伤害。还听说庙里塑神像,要给身躯里装一条蛇当作肠子。
那时,凡是有这些传说的地方,或者有可能有野狐jiong、蛇,乃至于想象中会有一只狼幻化成人走过的地方,我都不去。所以,整个暑假并没有走得很远或者很偏僻。大多是在能望见自己那几块地的范围内。再说了,我差不多也就只认得自家的地,可有孩子能说出全部,还知道谁家的女人骂人厉害,哪一块地是队长家的。有一家的豌豆地头上,每年总会竖一个小纸牌,白纸黑字:有农药。可能真有,但是好几场雨,纸牌都要淋得散架了。到了烧青麦穗、摘豌豆荚,或者刨洋芋蛋的时候,我们心里有数就好。
这些事,我和别的孩子一起干过。好几家的牲口从地埂上、山路边拢到一片草地上,小孩子看着它们,大孩子就开始干“坏事”。其实最好玩的是那一蓬野火,或挖一个浅坑,或垒一个土灶,让干驴粪干柴火烧得汹汹起来。看着火苗子腾跃,实在又刺激又担心,毕竟是不被允许的。远远看到山路上走过一个大人,就紧张得要命。
其他玩法也不少,有的掏小松鼠、小麻雀,有的做屎(si)扒(pa)牛(也叫屎壳螂)车子、逮蚂蚱,有的折腾骑驴……总不会枯燥乏味,总是天黑黑了才下山。是了,还要把牲口赶到溪谷里饮水,回家时煤油灯已经点亮了。偶尔有小孩子病了,大人绑一只公鸡在锅盖上叫魂。那只鸡并不会被杀了吃肉。而叫魂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幽怨还有些孤冷,有点瘆。叫一叫就会好的,一准是心神贪玩,人回家了,心还在野。
中午是要回家的。吃面片汤、杂粮饭,就着一把葱、一个水萝卜都很好。我常用一个小录音机播《红楼梦》主题曲,磁带上有一声悠长的余音里一截被洗掉了,所以总会让人在吃饭时一噎。然后,睡得又香又甜,感觉只是打了一个盹,就被喊起来,那时节没有什么比起不了床更痛苦。或许也有,大人塞过来一个背篼一把铁锨,强令一边放驴一边拾粪。或者,自家田里有农活,便不能单独行动,差不多被监视着,一点偷懒都不能了……
出门前,灌一瓶面汤或者浆水,白开水不好喝,除非偷偷放一点白糖,有个小伙伴是放糖精。那时贫穷,玻璃瓶、塑料袋都反复用,后来这些东西连同废地膜一起泛滥了。
出了门,赶着牲口爬到半山腰,太阳晒得汗珠啪啪响,都有些喘不过气。一抬头,又乐,大片的乌云从西山过来了。一帮子半大孩子都不走远,聚拢在别人家的苜蓿地或者红豆草地附近。雷声轰隆隆响,风开始刮。大家一阵子猴蹿,故意把牲口赶到牧草地里。不过,大雨点子打在脑门子上时,牲口基本都被赶回来了。
平时,是不让牲口吃庄稼的,免得它把嘴惯刁了。但有时候,缰绳明着牵得很紧,只够得着田畔的嫩草,但一两口、两三口……另外,要是被发现了,就有人远远地骂。可能早就看出来是谁家孩子了,但总归一个村的,不好指名道姓地骂。现在还记得一句,“谁家短三十的……”那时候不明白,如今一想,折寿三十年,够狠。
暑假总是过得很快。驴放得怎么样呢?当时就没放在心上。而那时的开心究竟如何?就像毫不吝惜青春的少年一样,那时代孩子们是在彻底地挥霍快乐啊。只每每回忆起来,总是要笑一笑,但又怅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