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2

第二部分

红色的锦鲤和一本传说的书


01三百年前的故事

吕人:简先生,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要讲这个故事,要从大约三百年前的一座山庄说起……这山庄在中国南部,距离你家乡并不太远。”

和我家乡并不遥远,这句话吸引了我,我停止刷牙,认真听吕人讲了什么:

山庄那地方可以用“修竹摇翠,山路氤氲。”来描述。山上全是竹子,竹子统领了一切,院门紧闭,贴着封条,不得进入。因为发生了这么一件怪事,自然是封起来的。

这个暂时不说,我想先和你说说这山庄之美,说不定哪天简先生也去造访呢。

 宁静的山路,石阶青苔,修竹摇翠。

阳光还未透亮,白雾从山脚慢吞吞升腾。石阶走到一半,是一道古时的山门,是从别处搬来的,门上有新刻的一联:门对修竹掩虚谷,楼藏书香照澄潭。

对得并不工整,但也不俗套。

再往上走就是一块平地,一座大院靠山而建,院子前面良田数顷,院子取名“无鸣居”,大家对这名字取意猜测许多,始终没有一个定义。

考证说“无鸣居”建于明朝末年,是避清人南侵的一个官宦家族建的,大概是南明之后,一些遗留的文献表明,这个家族是南明王朝的支持者,因为一部分南明军士拥戴南明王逃亡掸邦(今缅甸果敢),也曾派人前往掸邦联络,终究因为路途遥远而联络失败。后来转而向东寻求东宁王朝(郑成功之子郑经的国号)的下落,因为清朝的海禁而未曾得行,终究没有去成台湾灰心之余,就选择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建个院子,打算过上世代耕作的生活。

院子层层叠叠,后门有一条沿山而上的路,半山还有一处亭子。名叫“北定亭”。多半取自陆放翁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此处方圆数里,都没什么人烟,独自有这么一个院子,掩藏得刚刚好,既不突兀,也不会完全被遮掩。

就像一位夏日穿短裙的姑娘,让你看见了风情,却不会让你沉迷邪念。

庭院右侧有一处泉水石潭,很大,也很深。水从山顶而来,半途却就潜入地下,然后又冒了出来,难得形成院内活水深潭,这家主人就安排了假山,石桥。十分别致。潭底的泉眼是个碗大的洞口,四季都不会枯竭,据说当初挖掘石潭时从洞口游出几尾红鲤,于是石潭就叫做锦鳞潭。

官宦家族隐居于此,因为不满满清的统治,于是便立了个规矩:凡是我族子孙,不可向满夷求取功名。

大约安居乐业近百年之后,家族出了一位天资聪颖,玉树临风的公子哥,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完全没有心思干农活,天天抱着书本阅读。每日清晨坐潭勤读,累了就歇一歇,喂喂潭中的红鲤,并称其中一条最大的红鲤鱼叫鲤妹。下人们都最先都私下叫他“鲤公子”,后来慢慢公开了,他也乐于接受,绘画题词都落款“鲤公子”。

鲤公子对家族男子不得求功名的旧规,一直心怀不满,多次向家族父辈提出离开大山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但父亲伯父叔叔等长辈都以“有违祖训”严加制止。

一天鲤公子又与父辈们提出“拯救家族百年基业,定要融入新国度”的观点。

鲤公子说:“我们家族藏匿在这深山里已近百年,但当今天下,悉数已归满人,哪里还有藏身之地。我们家族的人,大大小小已经百余人,说不定早已被朝廷知道了。如果不再变革思想,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当年伯夷、叔齐,因为商朝被周武王所灭,躲在首阳山,发誓不食周粟,最终也只能饿死而已,对大业有什么裨益呢?再说前朝名士钱谦益,顺应时势,随机应变,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伯父生气地说:你自己想求得功名,追逐荣华富贵。你不过是借救家族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欲。读书人的气节,我看都被你丢尽了!无品无德,丢我家族之脸!

父亲也觉得脸上无光:“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碰藏书阁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就该让你老老实实去耕田。”

叔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侄子啊,读书让人贤、勇、仁,我看啊,你一点都没做到,愧做读书人啊。”

反正一大堆长辈,你说一句,我插一句把鲤公子数落了一番,群起而攻之,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最后的结论,鲤公子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不肖子孙,差点被除名,施以家法。

但私下里,年轻的仆人们都在悄悄议论:“山中近日出现拖着狗尾辫的不明人,鬼鬼祟祟在那探望。说不定就是朝廷的探子,说不定哪一天官兵就来了,一看我们还是先朝装扮,一下子抓到证据,来个满门抄斩,我们也未必逃得掉啊。”

另外一个仆人李君吓得失色:“吴哥,有这么严重啊,我还没娶媳妇呢。我还想和公子的丫鬟春燕好呢。”

吴哥说:“我吓你作甚?我上次去集市买货,要不是头上包扎头巾,掩饰得好,说不定都已经被逮着了哦。你们下山去看看,哪还有我们这样的装束哦。这是杀头之罪哦。嚷嚷什么反清复明,这是谋逆之罪,要灭九族的哦!”

仆人李君说:“当时公子祖上要是也去了东宁就好了。说不定我们大家还是好好的,我也能娶春燕,我最爱的春燕。”一想到公子贴身丫鬟春燕诱人的身材和面容,李君不禁想入非非,眼神也飞扬起来。

“我们都喜欢春燕,妈的,怎么能有长那么漂亮的妞呢?”其他人也开始想入非非。

吴哥不屑一顾:“呸!李君,你这坐在井里看天不知死活的癞蛤蟆。呐,还有你,还有你,早点打消这些念头。春燕是你们能想的吗?再告诉你们一个事情,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东宁国,前阵子被当今王朝军队打下了。我问了以前东宁现在就叫台湾。东宁王朝完蛋了,不复存在了。玩光光了。”

李君吓得不轻:“啊,就这样没用了吗?都没了,那么大的地方都没了,我们的命还能保多久啊。”

其他人也是鸡啄米似的点头,希望吴哥能给一个让大家满意的答案。

吴哥也默默不语,望着北定亭上的夕阳余晖,叹了个气。

“以后我们都不要有反清复明的念头,我们就咬定自己是躲避战乱,隐居于此的前朝人即是。”

“这样说,我们能保全性命吗?”

“能吧。毕竟我们都是下人。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传言就如同瘟疫,各种恐怖的信息在仆人丫鬟之间穿来穿去,个个人心惶惶。


且说鲤公子被所有的长辈一阵数落,还定了个性,背了个罪大恶极的骂名,心灰意冷,当天午后就喝了不少酒,独自走在潭边,摇摇晃晃,自言自语。

潭中最大的鲤鱼就随着他身影游动。

他看着鲤鱼悲愤地说:“鲤妹啊,鲤妹,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意呢。一帮老顽固,还自以为是。天早已不是之前的天了,还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不放,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鲤鱼摇摇尾巴,表示赞同。

“鲤妹啊,鲤妹,我要是一条鱼多好,天天自由自在,游来游去。鲤妹妹,我听说洞穴直通大海,你带个路,把我带去大海吧。我本鲲鹏之辈,岂能囚禁于这无名之地!”

鲤鱼跳出水面,在空中点点头。

“鲤妹妹啊,俗话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你本是龙啊。是不是舍不得我,所以在这里陪伴我多年。不妨今日你化为龙,带着我直达沧海吧!”

鲤鱼又反复跳出水面,似乎很开心。

鲤公子正打算纵身跃入水潭,刚起身就被人抱住了。

丫鬟春燕哭喊着,死死地搂着他不放:“公子啊,公子,你不能想不开啊。万一你有个好歹,夫人怎么办,老爷怎么办,我……”

鲤公子回头,看着梨花带泪的春燕,刚才那豪气也软了下来。

那红色鲤鱼见春燕搂住公子,一直在水里快速地转圈圈,猛地扎下水去,好像生气极了。


当晚,鲤公子没事似的,像往常一般读书,老爷子暗地里在房门外加派了好几个强壮的仆人守着。

春燕看着已经平静的公子,终于放了心,走出门去。正好碰见吴哥。

吴哥说:“春燕啊,我听说今天公子差点投潭自尽,有这回事啊?”

春燕没好气地回答:“又是哪个长舌婆乱咬舌头,公子就是失足差点掉进潭里,怎么说是要自杀呢。”

吴哥说:“现在底下传言很多啊,我担心这无鸣居的明天啊。”

春燕不屑一顾:“哟,吴哥,你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你是谁啊。皇帝不急太监急。无鸣居家大业大,百年基业,你担心什么?”

吴哥冷冷一笑:“春燕,我看你就是妇人之见,你别瞧不起我,现在我要下山随便通风报信,这百年基业就没了,说不定还能捞个荣华富贵,你信吗?你居然瞧不上我!小看我。”

春燕盯着吴哥看了许久:“当年兵荒马乱,你祖上战乱中逃生,要不是老爷救了你们,你们家连个人丁都不剩下一个。你不会做这样缺德的事吧?”

吴哥哼哼一声。

春燕莞尔一笑:“知道你吴哥能耐大,生气干嘛呢。刚才是我说话不好听,得罪你了。对不起。”

吴哥一见春燕笑了,顿时魂飞魄散,不知道今夕何夕。恬着脸凑近,试图摸春燕的手,被春燕一把推开。

“等下被公子瞧到,非剁掉你的手不可!”


说实话,听到这里,我觉得这吕人真能瞎编,讲了半天,还没讲出个所以然来。一位求变求新的公子对抗父辈的迂腐,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样关于父权的故事版本太多了,曾几何时,我的父亲老简,一日必打三个以上电话给我,我还不能拒绝接听,开始我也不习惯,等到了澳洲,才发现他一天打二十个电话也不多,年轻就是思想幼稚。我还以为公子跳进了水潭,从此化为一条鱼,然后与鲤妹妹成双成对,快活自在地享受鱼水之欢。(鲤公子怎么就认定这鱼就是母的呢,嘻嘻。)我是不是太邪恶了,居然会有这样龌龊的想法,罪过,罪过。我暂停一下,叫了房间服务送来早晨,望着窗外的雪花满空,好像越下越大了。真是无聊透顶地方,我来这地方真是疯了。填饱肚子之后,我点开了音频,继续听故事:


到了夤夜的时候,守候在鲤公子房外的仆人李君,仿佛听见房内有人对话的声音,于是就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倾听。

奇怪的是,他一仔细倾听,房内只有鲤公子读书的声音,没过多久,他又似乎听见房内有对话的声音。

“公子,和我一起走吧,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这是一个温婉的女人声音。

“唉……”李君听见鲤公子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身为家族嫡长子,要是就这么悄无声息一走,不知道家父如何生气呢。呆在这里,又不是我的本愿,我实在是不想久卧于这濠池之中,莫奈何,莫奈何……”

李君敢于打赌,这房间内一定没有进过其他人,那女子的声音也不是春燕的声音。那么,鲤公子是在和谁说话呢?

李君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除了站在桌边的鲤公子。

但鲤公子居然对着对面的空气在说话,就好像对面真有人存在一般。

“公子疯啦!公子疯啦!”李君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大呼小叫着奔出门去,跌跌撞撞之中,他感觉一路上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踢着他的屁股,当他转过头来之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确定你看清楚了?”鲤公子的父亲紧紧地盯着李君,“你确定公子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

“奴才不敢欺瞒老爷,奴才看得清清楚楚。”李君跪伏在地,抬头望着老爷子。

老爷子阴沉着脸,紧皱双眉,不言不语,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一位丫鬟也在一旁附和道:“老爷,说起来我也碰见过公子一些奇怪的举动。前日找春燕姐借点东西,看见公子一个人书房读书,倒像是在和谁说话,反正不像是自言自语。”

老爷子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阴沉的脸,如同一尊石雕的雕像,毫无表情。

沉默了半晌,老爷子突然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和李君出去,突然他又叫住了他俩,眼光凌厉得煞是吓人。

“公子这种情形,估计是近来压力太大造成,你们出去之后,不要胡说八道,以免以讹传讹。”老爷子猛然提高了声调,“听清楚了吗?!”


当晚,鲤公子的住所周围被却被老爷吩咐下,悄悄加强了戒备,众家丁如同潮水一般拱卫着鲤公子,就连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去。

奇怪的是,鲤公子房内反而阒然无声了。

到了半夜子时,众家丁都已经睡意萌生了,眼皮子直往下掉,“都大半夜了,应该没有什么事了吧?”

就在此时,鲤公子房内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之声,乐声之繁复,仿佛有一支盛大的乐队在里面演奏一般。

还隐约有女人的歌声。

众人面面相觑,竟然有些害怕。还是李君胆大,猛一咬牙,“我先上,你们跟上!”

说完一脚踢开了房门,鼓乐声猛然戛然而止,就好像从来没有响起过一样。

房内哪里有人?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蚊子也没有。

只有鲤公子卧在床上,睁着一双睡意朦胧的大眼,惊愕而又愤怒。

早有家丁在门后桌下床下窗帘等处寻了个遍,很显然,房内并没有找到任何人。

闻讯赶来的老爷子,掀开了鲤公子的被子,却了无一物。

一个眼尖的家丁突然尖叫了一声,脸色煞白,指着窗外,结结巴巴地道:“黑……黑……黑影,我……我看见一个黑影,从……从公子的床上飞了出去。”

老爷子脸色严峻,被岁月侵蚀的脸庞上沟壑纵横,如同亘古不变的石像。

一双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看见了吗?”

“没有。”

“啪!啪!啪!”

那个家丁脸上被狠狠扇了几个耳光,脸上立即起了十几道粗粗红红的血印,他急忙捂着脸,忙不迭地后退。

“你再胡说,我就要了你的小命!”老爷子冷冷地盯着那家丁。

“老爷,门上有首诗!”一个家丁突然发现了什么。

借着朦胧的灯光,老爷子果然看见门上有四行字,但他没有看清楚内容。

一股狂风突然从窗外卷来,夹杂着水草的味道,窗外飞沙走石,枝叶摧折,吹得窗牖乒乓作响,床帏窗帘烈烈飘舞,竟然将所有的灯笼都灭了个干净。

房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当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那四行字却不见了。

“你们看见了吗?”老爷子目光扫过众家丁。

“没有!”众家丁齐齐回答道。

“今晚的事,谁也不能提起。” 说完带着大家离开。

至始至终,老爷没和鲤公子说过一句话,鲤公子渐渐也无动于衷,任他们闹腾。

家丁们都各自回房休息,彼此都安静得很,感觉没事发生一般。

但真假难辨传言和是真是假的奇异故事,让每一个人内心都装了一个大大的恐惧。

那恐惧不断地在每个人的心里滋长,滋长,侵蚀着他们原本脆弱的神经。


三日内居然无事,众人的心也渐渐落下了地,无鸣居至少在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天之后,突然一队官兵从山径里爬了上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报了官。凶神恶煞的官兵们见人就抓,胆敢反抗的就一刀下去,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的长辈们哪见过这样的仗势,顿时吓得跪在那里求饶。官兵们大概也比较讲理,顺从的就捆住,也不多为难。

突然有仆人喊:“藏书楼着火了!公子还在楼上啊!”

一群人不知道是被官兵吓的,还是被火烧公子而伤痛,反正就是哭声一片,但没有官兵允许,谁也没敢救火。

官兵担心楼烧完,其他珠宝赃物也会烧个精光,就下令一起救火。

藏书楼救得太晚,没一会就倒塌。

其他院楼所有值钱的都官兵们搬空,剩下的空空院子,也就封了去。

拿个无鸣居的花名册清点了所有人数,除了反抗没了性命的,就三个人不知所踪。

一位是鲤公子,一位是春燕。


大概一年之久,事态有所减缓之后,归降清朝保住小命的老爷子,派人偷偷在夜里潜回无鸣居,想要寻找鲤公子的骨骸。

老爷子中年丧子,毕竟心有不甘,这藏书楼的大火起得甚是蹊跷,说不定就是潜逃的那个奴仆所放。鲤公子一年多不见踪影,想必已经身丧回禄之灾中,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没有见到尸体或骨骸,老爷子总是幻想鲤公子已经悄悄逃到了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或是已经出山向满夷朝廷获取了功名,不敢回家而已。

仆人仔细地搜寻了藏书楼的残渣灰烬,没有找到任何骨骸,也没有找到鲤公子身上的配饰,如果说贵重的配饰有可能被人偷偷捡走了,这尸骨总没有人会捡走吧?

仆人还特意到鲤公子最喜欢去的地方——锦鳞潭去看了看,偷偷掏出了潭里的瓦砾,发现那一群锦鳞已经消失了。

也许是这一群锦色的鲤鱼,失去了它们最亲爱的朋友为它们喂食,已经消失殆尽了吧。

忠心耿耿的仆人李君,在锦鳞潭里捞出了一块玉佩,没错,那就是鲤公子的配饰。显然,鲤公子已经投潭自尽了。

其他仆人也在潭里捞出了一根金钗,这显然不是鲤公子的饰物,而是消失的春燕的头饰。

老爷想不明白。

他悲伤地想,是不是鲤公子和春燕走投无路,一时无法躲避官兵,为了保全名声投潭自尽的呢?或者是失足吗?要么公子掉水里,要么春燕掉水里,总之有一人掉水里,另外一人或许出手相救,结果遭遇不幸。但为何连一点尸骨都没有呢?

老爷还有一个猜测,但自己都觉得好笑。

就是仆人们说公子房间有妖一事。说不定鲤公子真的被妖怪救了去。

“也许是被妖精吃掉了呢?”夫人整天哭哭戚戚,悲伤难已。

“胡说八道,那天晚上,不过是大家都神经紧张,臆想出来的东西。你自己儿子你还不了解吗?一心想考取功名,成就一番事业。”

诚然,鲤公子唯一的爱好就是锦鳞潭中的那一群鲤鱼。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嗜好。

鲤公子曾经自豪地向人宣称,自己可与米芾东坡号称“痴真三君子。”怎么说呢?米芾爱好书画,为一幅看中的字画可以舍弃性命;嗜竹为命的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别人笑他们痴,实乃真君子。

但这两个人,比起他对嗜好的痴迷程度来说差远了。

他称潭里鲤鱼为妹妹。

他号称可以为潭中的鲤妹妹献出的自己的性命,也毫不顾惜。

他曾经于山中摘以红叶,手书诗经中的《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然后投入潭中,以此向鲤鱼明志。

北宋处士林逋,隐居杭州孤山,不娶无子,而植梅放鹤,称“梅妻鹤子”,而鲤公子癫狂时也称红鲤为夫人,尽管显得很畸形,很奇异,但令人感动,令人肃然起敬。

而潭中的鲤鱼也显得很是奇怪了,鲤公子没有在水潭边的时候,纵然有人撒下鱼饵,也不见一尾鲤鱼出现。

一旦鲤公子出现在潭边,不,甚至还没有到达潭边,还只有脚步声出现,那些鱼儿就团团簇簇地簇拥在水面之上,向着鲤公子来临的方向跳跃出水面,似乎是在欢呼他的到来。

并且这些鱼儿还会变色,一会儿是紫色,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粉色,总之来说,七色斑斓,五彩缤纷。

据老爷子自己诉说,在修筑这幢大院之时,这水潭虽然原本就有鲤鱼,但是里面是没有七彩的鲤鱼,奇怪的是,在鲤公子出生的那一晚,一道流星从西北天际摇曳飞来,落在后院的水潭里,第二天就出现鲤鱼了。

老爷子还为之甚是高兴,向着来宾笑称,“古人称有出息的孩儿为麟儿,我这麟儿却是鳞儿,但鱼跃龙门,过而为龙,说不定这宝贝将来是人中龙凤也未必。”



02 人,变成了一条鱼


录音继续开着。

吕人继续慢慢地说:“无鸣居的主人,仆人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去向了哪里,没有其他记载了,毕竟时间过了几百年。

刚才那段故事呢,还是无鸣居现在的庄主李一鸣通过民间传说整理而成,印成了小册子,分发给前来旅游的游客。

李一鸣是2010年买下这个破败数百年的院子的。花了巨资修缮,尽量按照过去讲述的样子复原,在淘锦鳞潭瓦砾时候,堵住的洞穴泉眼居然又游出几条红鲤。李先生大呼神奇,异常高兴,把新建的藏书楼叫做“鲤庐”,因为欣赏古代鲤公子的气节和才华,本身也好养鲤鱼,就自称为“鲤先生”,恰好谐音李先生。

李一鸣恢复了山庄风景,为了响应政府的文化旅游号召,也对外开放了几月,一时游人如织。但只是开放了前院。后面的院子一直贴着“文物修复重地,请勿入内”的警示牌。最后以说不清的理由给停止了,坚决不对外接待了。

说起李一鸣的来历,颇有些神秘,有人说他是靠捣鼓古董发家,也有人说他从小家境优渥,留学海外,归来之后借助地产火爆之风,成了商业大亨。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也曾有人当面问询李一鸣,是不是文物贩子,但李一鸣多次否认。他拿出整理的家谱,展示他们李家自古乃书香门第,他也一定要从商海中上岸,好好地治学,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列祖列宗。

果不其然,50岁之后,他逐渐处于半隐退状态,商业基本都交给了妻子打理,自从寻到“无鸣居”这块风水宝地之后,他就把精力都花在复原古居上,继而爱上这一处人杰地灵之处。在无鸣居,除了从米其林餐厅挖过来的厨师,剩下几位保姆都是中年妇女,学历不高,却精明能干,为他打点衣食住行,处理文书纪要。一年除了参加几个重大大文化交流会,基本不外出了。

当然,作为商业大亨,文化名人,一年在山庄还是会接待地方大员、儒林鸿儒,或是书画巨擘,甚至于各种仰慕者也是不少的。能从山门到山庄,短短数百米,却拦住了多少人。这么重要的地方,没几名能力出色,装备齐全的保镖,怎么行呢?

他特别爱收集古籍,特别喜欢明清古籍。鲤庐藏书,就是从各地高价买来的书籍。没几年他真出了本研究古籍的书,叫《搜卷录》。有书评家写评论称为“皓首穷经万卷书,孤心苦诣千行字。”追随者甚至发出“古有搜神记,今有搜卷录”的赞叹。

不过,鲤先生一直有个很大的遗憾,他偶然得知当年鲤公子曾写过一书,名叫《鲤语》,记录了鲤公子当年痴迷鲤鱼时候,与鲤鱼之间的对话。那本书写得甚是奇妙,后世难以描摹,于是他就一直希望得到这本书。

鲤先生修复藏书楼,曾经特别谨慎,不放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地仔细查找,始终没见书的影子。他叹息:“他日若能住于鲤庐,展读《鲤语》,人生无憾。”只要哪里得知有《鲤语》消息,哪怕是只字片语,定会亲自上门收集,这几年,都痴迷在收集整理这本书上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五年,迎来了2015年的初夏。

一位年轻的男子来拜访,全身白衣,面容清瘦,举止间带有一些傲气。在山门处自然是被保镖拦住了。

男子微微一笑:请告诉鲤先生,我发现几页《鲤语》孤本,特地上门来献给他。

保镖哈哈大笑:这几年想拜见鲤先生的人都说发现了《鲤语》的真迹,都不过是骗吃骗喝骗钱的江湖骗子,别废话,滚吧,不然我们扔你进山喂狼!

白衣男倒也不生气,掏出一张复印满繁体字的纸扔给保镖:此等东西对我不过废纸一张,对你家主子来说,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把这张纸带给他,你告诉他:要是他半小时没出来,我就把另外几张一起撕掉!

保镖见多识广,识人无数,第一次见到这种气势的人,气焰顿时矮了几分。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传给了谁,并低声语音通告。

五分钟不到,一辆特制的电瓶车开到山门处。只见鲤先生气喘吁吁跳下车,疾步走来:“那位贵客在哪,快。带我见见,带我见见!”

保镖见到老板亲自迎接,除了几位来头不小的达官显贵,见一位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这是头一遭。赶紧敬礼鞠躬。

保安队长急忙应到:“贵客在这里,贵客在此!”

鲤先生急忙上前紧紧握着白衣男子的手:“别怪我的人不识好歹,有眼无珠,请这位兄台不要生气,不要怪罪。”

白衣男子微微笑:“烦劳鲤先生亲自跑一趟,实在惭愧,实在抱歉。小弟姓白,名金。一直听闻先生大名,着实仰慕,特来拜访请教。”

鲤先生本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不会相信来人叫什么白金,不过,他见此人气度不凡,又带有自己最喜爱的宝贝,就不管他是什么来历,急忙请进了山庄。

白衣男子从背影看,风姿绰约,走路如水波微微荡漾,特别像是一位女子。鲤先生看入了神,以至于保镖们轻声提醒他都没听见。

一番客套之后,白金取出几页纸递给了鲤先生:“鲤先生的最爱,我倒没费多大心思就弄到了,对我而言这里的风景比这个有趣,这里的美食也比这个有味道得多。”

鲤先生一面惊喜地翻看着《鲤语》,一面忙不迭地回答:“白先生要是喜欢,住上十天半月也不是问题。我天天叫老洪给你按照米其林标准做饭菜伺候你。”

“还有,白先生给我带来如此珍贵的孤本古籍,实在是感激不尽,我痴长几岁,就自称兄长了,你就叫我鲤兄吧。”

“我可以问问这些东西从哪来的么?你也知道,天下没几人不知道我在重金收集它们。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你提供给我的,恰恰弥补了我想补齐的一部分。”

“鲤兄的意思我明白,就是奇怪我这些东西来历不明,哈哈。来历我不便说,见谅见谅。但献上这些东西,我不求什么财物金钱,只求在山中逗留数日。我走南闯北,自由自在,就喜欢看人世间的美景。总感觉天下的美景都是前世的记忆。我一介平民,没啥追求,就这点想法了。看尽天下风景,带给下一世。”

“白先生真是让我钦佩,你要随便说说一些稀奇古怪的来历,我也是信的。既然不便说,自然有你的隐私,我也就不再赘言。还是刚才那句话,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这山庄平时也没啥外来人,你陪陪我,也不错,免得我一个人寂寞。”

“那我就不客气了。”白金拱手致谢。“另外,您叫我小弟我挺别扭,你就叫我白公子吧。”

鲤先生盯着白金脸庞,目不转睛:“刚才白公子话里有话,我是不是可以斗胆猜测下。”

白公子笑了笑:“请说。”

鲤先生:“我感觉你知道的《鲤语》不止这一些,我不是说你刻意隐瞒哈。我就是这么斗胆一猜。”

白公子不置可否,眼睛望着窗外的阳光发愣。

“倚遍阑干醉花阴,一寸相思一寸灰……”

“鲤兄,院子里的水潭石桥布局太美了,从这个角度看我还是第一次,大白天,真是妙不可言,我可以出去看看么?”

“请请,有请。”

鲤先生陪着白公子出了垂花门,上了玲珑桥,潭水几尾鲤鱼,见到人影来,反倒不吓跑,都纷纷聚拢,人走到哪,就跟到哪。

白公子说:“鲤兄养的鲤鱼有灵性了哈。”

鲤先生得意洋洋:“古有周敦颐爱莲成痴,我虽不敢自比元公,但爱鱼之痴过犹不及。”

“传闻深不可测的洞穴都直通大海,不知真假啊?”白公子弯下腰,伸手在潭中划了划水,那群鱼儿顿时就随着水流追逐起来。

“无法知道,除非我是一条鱼,一条真正的鱼。”鲤先生笑着叹息。

“所谓相由心生,心动事成,精神上把自己当做鱼,身体自然也就是一条鱼,自由、悠然、快乐。我李某虽不是鲲鹏,但成为一条遨游濠上之鱼也不是不可以。”

白公子哂然一笑,“鲤兄爱鱼成痴,可知庄子之梦?”

“庄子之梦?”

“庄周梦蝶,此身乃人身耶?乃蝴蝶耶?鲤兄如此痴念锦鳞,安知此身为人?抑或为鱼乎?”

“此生若是得到《鲤语》,纵然化身为鱼,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吧。”

“鲤先生为什么偏偏喜欢收集一本残卷呢?说实话,不过是一位不得志书生,借着和鱼的对话,吐槽发牢骚而已,依我看来,格局不大,价值不高。”

   “从我搬到这里,我觉得这一草一木都如同前世见过,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使命去恢复这里的一切。”

“如果停下了,我就感觉自己是罪人,心中不安。所以包括那本书,也是修复的一部分,是我此生不能摆脱的命运啊。”

白公子眼里有些潮湿了,鲤先生知道自己刚才那番的言词已经感动了这位年轻人。

一个人能感动另外一个人,想达到目的就很容易了。

白公子当晚就住下,米其林的大厨老洪做了非常可口的晚餐,两人都很满意。


次日清晨,风和日丽。

鲤先生一夜好梦,甚至推迟了三十分钟起床。信步来到潭边,白公子已经在那临水照镜,依然是一身白衣,翩然出尘。

白公子端坐在水边,正望着群鲤出神,柔弱的样子仿佛如美人照镜。鲤先生呆望了一会,假意咳嗽一声。

白公子回神,对着他莞尔一笑,那神态,居然宛如女人一般,看得鲤先生心里不禁心潮澎湃起来。

“这群鱼真有灵性。我沉默它们就一动不动,我动,他们就随我节奏。莫非它们是当年留下的?”

“今日陪你上北定亭以上,你不是打算收集风景吗?半山之上,风景尤佳,恐怕世间罕见,今日我愿意陪白公子点检美景。”

白公子两眼发光,连连点头。

早餐之后,两人就结伴前行。

并吩咐老洪做了一些点心及酒,以备上山休憩食用。

山中的夏天是生机勃勃的夏天,植物充满生的力量,绿色夹着各种花,肆意无顾忌的奔放,鸟类也充满生的力量,对着一面空山无休止地啼唤着,仿佛有永远用不坏的声带,连天空的白云都比其他季节饱满,像发育良好的乳房。

上山的路是被精心修缮过的,一亭一景都有新的说法,虽然有些附会,但人类就是靠想象力来支撑的,否则人生太无趣。

鲤先生一路殷勤介绍,像一位热情过度的导游。白公子倒也兴趣盎然,对一切充满好奇,连连赞叹。

不知道什么话题引起,又谈到了《鲤语》这本书。

白公子坦然说:“我应该是有全本的。但我对这书兴趣不大。你我一见如故,时机成熟我会自然赠送于你。”

鲤先生内心一阵狂喜,且不论白公子所说之言是真是假,但昨日赠送的几张复印件来看,的确是之前寻找不到的章节,它们有着重要的意义。

但白公子的话却有着优雅的拒绝,时机成熟是一种巧妙的托词,万一时机一直不成熟呢?那岂不是白白错过大好时机?

鲤先生商海多年,手段玩多去了。像白公子这样涉世未深,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他也见多了。什么生命要浪费在美好事物上,所以独自一人仗剑天涯,搜集天下风景才不枉活一场,在他看来就是无聊地浪费生命。对待这样的人,让他们臣服,鲤先生有一百种方法。

比如清晨的水潭边,白公子早就发觉了他,却依旧自顾自影,分明是一种暗示。

鲤先生在山中数年,熟悉了这里草木,连天气的秉性都一清二楚。

原本上山时候是要带伞的。他略一思考,就算了。

老洪提醒他,他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午后阵雨袭来。从山坳里往外奔来,两人慌不择路,去北定亭已是太远了,一时进退维谷。

“左边两百米有一个石崖,可以避雨!”鲤先生领着白公子就奔向石崖,就才两百米,这突如其来的雨依然淋湿了衣衫。

两人嘻嘻哈哈地躲在石崖下,望着如柱的雨敲打着生机勃勃的植物,生命的力量在奔腾热烈中起伏。

石崖很小,两人得挤在一起才不至于被飘进来的雨淋到。

因为贴得近,彼此躯体发出气息搅扰着,纠缠着,形成一种似是而非的暧昧。这是一种成熟气息对青春气息的对决及诱惑。

鲤先生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人,他一向是很多年轻人迷茫时候的指引者和牵引者,他决定主动一步,然后才能步步主动。

这是之前无往不利的办法,在他枕边的人,只要是他想,总是能达到目的的。

他轻轻抚摸白公子的后背,颈部的白,不似面容那边苍白,柔弱的,甚至是病态的。白公子的背部肌肤富有弹性,在鲤先生的轻轻触摸下微微颤抖。

鲤先生见白公子没有反对,更加得意于自己早晨的判断。

两个人忘我地交织在一起。

阵雨迅猛,树叶上发出珍珠般破裂的声音,那些节外生枝的气息扭曲着,交织着,混沌着,最后都被雨声淹没。

“那本书,可在你行囊里?”鲤先生发出最后的愉悦冲刺,气喘吁吁,装作不经意地问到。

白公子没有应答,微微点头表示,并紧紧地搂住了鲤先生。

鲤先生有一种掌控了一切的快感。


晚饭之后。

鲤先生请了白公子到了书房,他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为了这一刻,从传说到现实,他寻觅了很多年。

白公子很奇怪地穿了一身粉红的衣服,在灯光的照耀下更加的妩媚。

他含情脉脉地掏出了一本陈旧的书,然后放在书桌上,示意鲤先生拿去。鲤先生欣喜若狂,疾步上来把书捧在手上,那发亮的眼睛闪出贪婪的神情。

白公子在书房转了转,走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水潭。潭水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不断追逐,不停追逐。

“鲤先生对鱼的喜爱是真心的啊?”

“真心,的确真心。”鲤先生沉浸在书里,随意搭话。

“我感觉鲤先生并非爱的是这本书,而是书中的秘密吧?”白公子笑盈盈地问。

“书中有什么秘密?书中记载的就是鲤公子的一些言论,你也说过,不过是怀才不遇的书生吐槽了各种不满的现象。”

“我阅读过这本书,表面上是吐槽,实际上含有各种暗示,这样的暗示非常的蹊跷。不是关于财富,就是关于一个家族的秘密。”

“哈哈哈,小老弟,你可真逗。鲤公子在整个家族不受待见,怎么可能写什么财富的秘密,家族的秘密呢?”

“谁说《鲤语》就一定是鲤公子写的呢?说不定是“无鸣居”开山祖写的呢?不过借鱼之名,暗藏跃龙门的含义。”白公子侃侃而谈。

“这鲤公子一家在此开基百年,难道真的是老老实实地耕种吗?不过是明末前留在大陆的一支力量,藏有明末皇帝不曾带走的东西。说不定暗暗支持了郑成功在台湾的发展。”

“哈哈,我对政治不敢兴趣。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莫非书上写着?”鲤先生镇定自如,缓步走到书桌旁仔细看着白公子。

“你从来不问我是何人,书是真伪?”白公子还带着笑意。

“书的真伪我自然会去考证,宁可错一千次,也别放过一次。我更好奇的是公子的来历。对无鸣居的事情颇有研究,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旅行者。你故意来此地,故意献出书籍,都是表象,你真实的想法我也很想知道。”

白公子背对着鲤先生,望着潭水起伏不定的波光,缓缓而说。

“如果你稍稍收敛一些,望而却步,日子就过得特别的舒服。你喜欢的名声财富,你喜欢的英俊男子,都可以唾手可得。”

“然而你不该让贪恋蒙蔽了自己,想完全挖掘出无鸣居的所有秘密。你本是一个盗取文物的小人,不过为了逃避追捕偷渡到国外,拿着之前的财富换回了安全的身份。然而你骨子里还是一个小偷。你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也没啥可说,世上你这类人多去了。”

鲤先生被白公子揭开了秘密。的确有些吃惊。

他知道这位年轻人目的不纯,但依旧超出他的想象。他想到午后山中的缠绵,那是真切的啊!他以为自己掌控了所有,到头来却发现反倒是这年轻人占据了主动。上午洞中的恩爱,难道只是他的将计就计?

“你那本书,是假的呢。真的在我这里。昨夜你派人迷昏了我,搜了个遍,假书真书都搜不到,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啊。”

白公子又掏出一本发黄的书,在鲤先生面前示威地晃晃。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对吗?”

鲤先生笑一下,摇摇头。“这些年来我这里献书的人,你是最让我喜欢又让我生气的一个。你出奇的坦诚,又不断挑战我的底线。”

“我对你他妈的是谁好不关心,因为你说了那些话,让我看见了书,今晚就是你在山庄的最后一晚。你我恩爱一场,虽然露水情怀,我还是有点不舍。我探究这本书的秘密,非我个人的私心贪念,而是我这家族的遗训。当然遗训经过百年后也没啥价值。然而我的确想知道山庄其他的秘密。顺道拿下财物奖励我自己多年的辛苦,似乎很合理啊。”

“合理吗?你这如此无赖的理由我居然无法回答。”

“行啦,小情人,亲爱的。话已至此,你我从此别过吧。可惜了,细皮嫩肉。”

“你是不是在威胁我?你是不是太大意了?我知道你的过去,自然就知道你祖先的过去。你以为你能奈何我?你刚才走到书桌边按了下桌面,门口那些保安估计也快到了。还有所谓的洪先生,那些老女人,都不是善茬。”白公子呵呵地,毫无惊慌。

“鲤先生,你是真喜欢鱼吗?”白公子冷不防又问了一句。

“喜欢个屁,妈的老问这个无聊的问题干嘛?死到临头,你还关心这个。”鲤先生粗俗应道。

门外众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白公子,知道吗?你越想告诉我你的来历,我就越不想知道。虽然你很特别,但也不过是我胯下的一个玩物。我这些年玩过的漂亮男子多去了。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连你有没有来过都不记得了。”

“哈哈,谁玩谁都不知道呢?既然你想玩,我也想试试,就随便开心一下了。明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记得有你,甚至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哈哈,太有趣了!你如此有趣,突然有些舍不得干掉你。”

洪先生领着众人进了书房。

“老板,怎么处置?”

“此人有些本事,知道我们的来历,那就不留完整的东西了。全部碎了吧。”

白公子手指点点人头。

“很好,都到齐了。祝各位旅途愉快。”红袖挥舞,窗外的潭水突然飞腾,一根水柱飘进了书房,洒在众人身上。

鲤先生等人发现书桌变大了,窗户变大了,一切景物都在变大。喉咙里平白无故生出一些鱼腥味,腮帮两边疼痛起来,似乎有内到外要长出什么东西。水柱越来越大,但只是像飘带一样环绕在书房里,并没有落下。他觉得这水有毒,粘得越多,自己浑身就疼,景物就变大。甚至双脚都不着地了,他飞了起来,随着水柱飞起来。他极力看看自己那帮手下,他们却没有变大,但衣服都掉在地上,光溜溜的不着丝毫衣物。他万分的惊奇,看着白公子不断挥舞的衣袖,像月下的舞者。他开始慌了,拼命喊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却没有任何声息。猛然他发现自己浑身奇痒,禁不住抓绕,抠出了血痕,血痕之处长出了鳞片。他惊恐地发现浑身的鳞片从脚到头逐步密布。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

他的手下也纷纷变成了鱼。

白公子再手一指,水柱携带着鲤先生及手下,飞出了窗外,径直跌进了潭里。

鲤先生身上的那一块玉佩,闪着亮晶晶的荧光,从鲤先生身上飞了出来,优美地画了一个圆弧,轻盈地落在白公子平摊着的手里。

白公子双眼放光,仔细地盯视着玉佩,再从兜里掏出一支金钗,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模样,端详再三,才把玉佩金钗装都进兜里。

他轻轻拨动水面,那水面突然自己急速旋转起来,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漩涡,银白的月色倾泻在漩涡上,泛着晶莹的亮光,旋涡里似乎有人影显现,从模糊到清晰。

那漩涡之外,有两条最大的鲤鱼,首尾相接,互相追逐,恰似道家阴阳鱼的图案。

而水潭的深处,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亮光,亮光之中,数十条只鲤鱼倏分倏合,在不停地追逐,不停地嬉戏。

这水面漩涡的旋转速度,取决于天上月亮的亮度,因为月亮被云朵遮住的时候,那漩涡就会慢慢减速,而月亮一旦挣脱了云朵的束缚,那漩涡旋转的速度就会加快起来。

且说变成鱼的鲤先生和随从们在潭里挣扎。潭里的先前鱼儿非常的凶猛,上来就撕咬他们,活生生地把他们逼进一处洞穴。鲤先生感觉洞口逐渐变小,他想冲出去,但自己很肥硕,挤不过去了。

他试图朝更深更远的洞里游去,发现没有任何去路。

他被关进了一块小小的洞穴里。

可怕的是,他还保持了人的思维,他知道自己是谁,却无法改变这一切,他甚至想和手下们讲话,发现自己长大嘴巴,吐了几个泡泡而已。连和自己同类都无法交换思想和沟通,这真令人绝望!

“既然鲤先生爱鱼如命,昨日谈起想做鱼儿,我就满足你的愿望,你就做一只自由自在的濠上鱼儿吧。”

“顺便告诉你,昨日与你交媾的,不过是一块土石而已,你以为我会看上你这个粗鄙的糟老头子?”

洞口传来白公子的声音。“鲤先生,我会把你变成鱼的事情告诉大家的!至于他们信不信,我就不知道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信,你信。”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对吗?我可不是小气的人啊。我让你猜。你猜我是鲤公子呢?还是鲤公子喜欢的那条鱼呢?啊哈哈哈哈……”

鲤先生随即就猜到白公子是谁了。

可惜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是谁呢?”录音里突然出现我的声音,竟然是我继续追问的声音,我怎么不记得呢?

也许是我那时候喝得太醉了吧。

吕人似乎在沉默。

“简先生,你自幼学中文,怎么会猜不出来呢?”

“哇哦,被你这么一鄙视,激发起我的斗志,我只好试试了。”

“啊哈,白公子是一条鱼!”

“何以见得?”

“白金,锦鲤的锦,有白有金还有谐音巾。怎么样,我是不是猜对了。哈哈哈!”我那时候估计已经醉得不行,放肆狂笑。

“白金是一条鱼,一条幻化成人的鱼,他为了守护无鸣居的秘密而又让鲤先生变成了鱼。对吗,吕先生?”

“是变成人形鱼。”

“有什么区别吗?”

“单外表看,除了尾巴和鳍,头部,特别像人头。”

“那这会引起爆炸性新闻的啊,我从来没有读到过类似的报道。”

“既然一个特别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带着一群人无缘无故消失了,洞穴里又出现这么奇怪的物种,你猜会被暴露吗?”

“吕先生你这故事很多漏洞啊,你不是说讲故事的人亲身经历的吗?鲤先生的人都变成了鱼,不,人形鱼,是谁在亲身经历呢,是谁又向你讲了这个故事呢?”

“简先生听故事真是仔细,不断挖我故事的漏洞啊。”

“你说的那玉佩啊金钗啊,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啊,但也没说清楚啊。”

“你说那白公子在水潭边让鱼旋转成旋涡阴阳图案,是要看什么东西吗?你也没说啊。”

“吕先生,你这故事我真的觉得特别精彩,但是也太多地方充满疑问了。”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录音里的吕人突然言语急促。

“喂,喂你别走啊。遇见什么事情了嘛,走得那么急!喂,人呢!怎么不见了。”

“简先生,去杰夫家看看,一定要去啊。我还会找你的。”

“你告诉杰夫,只有通过你,才能找到第十二把钥匙。”

这是录音的最后一句话。

杰夫?怎么又绕到杰夫身上来了?他们世代守护小岛的悲情故事与中国这个故事有半毛钱关系啊。

行行行,我知道我最近太沉迷喝酒,搞得自己神志不清。

我才不去找杰夫呢,我天天听这些无聊的故事,瞎编的神话故事干嘛,我不是小说家呢,我是做生意的人啊,我是一名酒商啊。

玩什么作家情怀呢。

但吕人又是谁呢?他说的亲历者是他自己吗?

我决定起身寻点东西吃,披衣出门。

雪还在下,电视上说小岛电量供应不足,要限时供电。

我身体虽然不想出发,但思想却是诚实的,已经动身了。

可怕的好奇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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