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妈妈跟我说,外公住院了,声音有些低落。
外公得的,和爷爷,是同一种病,而爷爷,在今年三月走了。
爷爷真的是个讨人厌的老头儿,他用尽一生去责骂身边的人,最后骂得没有人敢亲近他,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他终于不骂人了,也不怎么说话了,总是睡了起来,起来又睡,在屋子里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偶尔走走。也许是他老了,也许是他累了,也许是他糊涂了,总之,家里难得地安静了一年。
记得2017年的年初一,我叫他起来吃饭,他说好,然后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起来了,他坐在饭桌前,望着一大桌子菜,始终不动筷子,坐久了,爸爸催他快吃,菜凉了,他也没有脾气,嗯嗯地答应着,但还是没有动筷子,就只是像个雕像似的坐在那儿,看着有些让人生气。后来,他慢慢地从上衣的里层衣兜里掏出几百块钱来,递给我和弟弟,剩下的让我们拿给其他的堂弟妹,他是个极其抠门的人,可是每年过年,他总不忘给我们发压岁钱,哪怕他老了,他糊涂了,他走不动了。
再见他,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静静地躺在老家的旧床上,那张床是曾经太奶奶的,太奶奶离去时,也是在那张床上。他紧闭着眼,半张着嘴,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着,他骨瘦如柴,脸上的颧骨高高地耸起,我颤着声音叫了他两声,他没应我,也没有睁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大声叫他,我甚至不敢呆在那间屋子里太久,看着他我的眼泪就往上涌,我出去了。
中间过了一会儿,我进去,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那时的天气还很冷,我一边把他的手拉进被子里一边责怪他:“这么冷,怎么还把手放外头。”我知道他能听见,我希望他能听见,他真的听见了,就顺着我把手放进被子里。
他年迈之后,一向是比较听我和我弟的话的,他不吃饭的时候,我会缠着他,哄他,然后拉他出来吃饭,生病的时候,弟弟或我,会把饭给他端进屋子去,每每这时,他就会吃上一点饭。
他的一生,让人又怜又恨。可是我总是记起,读高中有一个寒假结束,我去学校要赶早上五点半的大巴车,他没有闹钟,也没有手机,一整晚几乎没合眼,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来叫我一次,生怕我迟到了,错过了早班车。我出门时,回头看见他站在三楼的窗口,天还很暗,他在微微的路灯光上方,成了一团小小的黑影,那一瞬间,我有些想哭。
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我想,他对我们,大概还是有爱的,尽管他总用恶毒的语言来伤透大家的心,他这一生,真的太笨。
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他好起来了,我叫他,他应了我,开心地跟我说些什么。就在那一瞬间,我被刺耳的电话声吵醒,电话里,爸爸说,他走了。
我固执地认为,他是来我梦里,跟我告别的,所以在梦里,他应了我,让我没有遗憾。
其实他走了,我们既难过,又觉得挺好的,他终于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他用最糟糕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让他自己太累了,也让爱他的人太累了。所以痛哭一场之后,我只是偶尔想起他,只是每每回家的时候,会回老家去给他烧烧纸,让他知道,我们没有忘记他。
现在,外公也得了同样的病,出院后,刚刚给外公电话,外公还是笑着跟我说自己的情况,尽管他知道自己是恶性肿瘤,但他还是像我记忆中那么乐观。
外公是个讨人喜欢的老头儿,跟爷爷完全相反,他经常笑呵呵的,他喜欢美食,小时候他总让我们坐一排儿,有时给我们分八宝粥喝,有时候给我们分皮蛋,有时候拿出各种各样的果子、花生、瓜子和糖果,看着我们吃得乐呵呵的,他也就乐呵呵的。
对于外公,是数不清的快乐的记忆。
我一直觉得他身体健壮,却忘了岁月不饶人。
我忘记了他也会老,以后也会离开,可是所幸现在还来得及,他还在我们身边,依然乐观地对我们笑着。
这样,挺好,真的,万幸。